那个秋天已走远,却总是若隐若现,躲在拐角处不时露着脸向我招手,那个招手的留着白花花的胡须,拄着油亮亮的拐杖站在青悠悠的茶山脚下,用慈祥面容对我微笑的,他是我的外公!对于他的模样我已记不清了,有些细节是根本就忘了。其实那个秋天是一个美丽的秋天,天高气爽,黄灿灿亮晶晶,我看见乡亲们的脸上都盛开着秋收后的笑意,把一辆辆板车填满谷物拉向收购站。但那个秋天过后,外公却被定格,被定格在四四方方的不足二尺的小木框里。那个秋天过后,外公已没有了余生,所以那个秋天尽管很美,却让我感到窒息,尽管我年纪尚小,却格格不入的悲伤着,一如我不知所措的心情。
外公的家在一个闭塞的小村子里,交通不便。小时候我跟姐姐去他家,都是牵着手迈着小步走去的,离我家大概十五公里左右,一路上风景和事物却极深的留在我童年的时光里。那时候的鸟儿很多,叫的声音也很动听,路边的花儿也多,还有那些桃子和李子的果实总是从路边的围墙探出头来,我和姐姐总要做一些”偷窃“之事。倘若在春天,这些黄灿灿的油菜花是一路延伸到外公家的;在夏天最忘不了的就是路边树上的蝉声,每每到外公家,我的网兜里便捕满了知了;秋天的时候,路上厚厚的落叶总是喜欢与我相遇,我会拾起它们,然后会带着它们,埋在外公家属于我的秘密“根据地”里;而在冬天,印象最深的就是漫天的雪花和那些挂在山檐下的冰冻,那时候冬天是很冷,不像现在叫暖冬。外公的家坐在四围的青山里,广阔的田野,茂盛的竹林木林,一条溪流从村中间穿过。那时候的天空总是那么的蔚蓝辽阔,白云就像我手中的棉花糖那样的纯白。
外公是一个党员,也是他所在村里的干部。我记得他经常开会的,有时候就在外公家里。那时候的电压还不稳,时不时会停电,在晚上开会的时候点着煤油灯的。我们现在公司开周会,基本上都只是听听,由领导布置一些任务。他们不一样,他们会争吵,红着脸,更有甚者拍桌子,指着鼻子大声喊叫,外公总是坐在中间的位置,温和却严肃的发表他的看法,协调着各件棘手露刺的小事情,东家占了西家的一些土地了,西家的小牛嚼了东家田里的秧苗了,村里的困难户无法给小孩交学费了……但这些小事情却是外公至高无尚的事业!每次开会的时候,我都会看见外公拿着三样东西,一本翻阅了很多遍的毛泽东语录,一本写的密密麻麻的工作手册,一支用胶布缠了很厚的钢笔,据说这支钢笔是乡里奖励给他的。
外公一家过的很清苦,加上我妈妈一共养育了六个子女,三男三女,我妈是女子里最大的一位,因为家贫,大舅和我妈没有上过一天的学,不识一个大字,幼小的身影便躬身在田间地头,另四个子女最高也只有初中的文化。我对大舅的印象极浅,他去世的时候应该未到三十岁,在他短暂的一生之中,未娶妻未出过山门。我相信,这对于中年丧子的外公来说,是很大的打击。
每年的暑假和寒假我与姐姐都要在外公家度过一段时间。那都是快乐的,无忧无虑的,我也像那些盘旋在空中的鸟一样,飞在没有褶皱的岁月里。跟随外公和小舅在水田里垂钓黄鳝,在树林里置布捕捉器具的地方寻找野味,在后山长满野栗的坡上寻那浑圆的果子。外公会用竹子给我削一把“宝剑”,会在我不高兴的时候给我堆一个雪人……我最喜欢在秋天的时候去外公家,那时候地里的果实都熟了,我和姐姐坐在高高的石槛上,在黄昏里等着从地里劳作的外公回家,因为他总会给我们带来一些好东西,一小捆玉米杆、四五个毛桃……最喜欢外公给我们带回来的土豆和红薯,可以在堂屋的火塘里烤着吃,特别是在快要烤熟的时候,那香味会让我的口水咽的叮咚响……
我如果记得不错的话,外公心里最关爱的是屋右侧的那座茶山,每天至少会用眼光深情的抚摸一遍,像他看着我时一样。那是一种怎样的眼神,怎样的一种情感?我无法读懂,就是现在都不能形容!这座茶山,是外公家的重要经济来源,其实于我也是在外公家无法抹去的重要之地。那时候每年到采茶的时候,应该在五六月份,春夏之季,学校里总会给我们放几天假,让我们回家帮家里多抢采些茶叶。我家里没有种茶,所以我只能到外公家帮采茶,体验采茶的生活,每年如是,那时候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让我每年乐此不彼的到外公家摘茶,就是每年茶假结束的时候,外公都会给我一些零花钱。记得有一年,因外公一家另有事,只有我跟姐姐两人去采,却采过了界,把别人家的茶叶采的乱七八糟,当晚上对方坐在外公家与外公诉说的时候,我才知道我跟姐姐闯了祸。外公没有责备我们,把我们采回的茶叶全都给了别人,然后摸着我的头,微笑着,仍旧从口袋里摸出一沓皱皱的小票给我和姐姐。
外公给我的记忆都是对我的疼爱,外公没有打过我,甚至连一句语重的话都没有。我还记得有一次放暑假,因为我放假比姐姐早一些,于是就一个人便先去了外公家。那天,可能是因为没有吃午饭,到了外公家肚子饿的直叫唤,而外公家只剩下外公一个人,外婆出去砍茅花了。我叫嚷着要吃东西,外公找了半天也没有找到吃的东西,没有办法只好生火给我做饭,我在我印象当中,外公好像从来没有过,这一次或许是他这一生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吧。外公那天烧的菜是丝瓜炒鸡蛋,一直让我咸到今日!
外公是山里人,平时不苟言笑,这一生也没出过山门,他的血液里都是泥土的香味,只有一双长满老茧的手,只听的惯老牛的哞哞声和清晨早起的鸡鸣声。在我初中快毕业的时候,他的身体越来越差,一下子就老了很多,与外婆极不相称。就在那个秋收过后的深秋,我跟二舅和小舅在茶山上清理着杂草,外公拄着拐杖站在埂上远远望着我们,笑着,这是病后很少的笑脸,或许他已经给自己找好了一块长眠之地!外公终于没有挺过那个秋天,倒在入冬之前。当外婆拾起拐杖,那张脸扭曲着,痛苦无比。那个秋天是那么的凉薄和寒冷!
时光是一个老骗子,总会在人们不经意的时候带来伤痛!也是这尘世最肆无忌惮的小偷!外公去世具体多少年,我已记不清,我亦记不清外公躺在这开满野菊花的茶山上的哪个方向,哪座坟头。满山的草蔓延着,尤如我的思念无限的扩大。“外公,我现在已长大成人,已娶妻育女,你在天堂还好吗?”我站在那座茶山,双目微闭。
外婆仍健在,高寿,每次放假我都会回去看望她。每次去的时候都会摸摸村口的那个大槐树,斑斑驳驳。外公说过“那是一颗风水树,会辅佑庄里的每个人。”
那个秋天已越走越远,在风中被吹的只剩下影子,我抓住这个影子,原来它深藏在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