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莲是我的表姐,我父亲的舅舅,也就是我老舅家的孙女。
我大概是在七岁的时候,开始有了真正的记忆。记得父亲每年过年都要带我走亲戚。从我们的村子到老舅家的村子,有十几里的路程。那时候,家里还没有自行车,父亲就步行带着我走亲戚。有直路就走直路,没直路就从麦地里穿过去。我们常常在半上午的时候出发,走两个钟头左右,到老舅家也就中午了。小时候走亲戚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虽然步行,累了,就让父亲背着,在父亲的背上看风景,看三三两两南来北往穿着新衣走亲戚的人们。有的时候,会下雪,走在雪地里咯吱咯吱响,我会用穿着新鞋的脚追逐父亲的脚印。最开心的是,可以在老舅家吃到好吃的,挣到五毛钱的压岁钱。当然,我还可以看到好看的青莲姐。
老舅家的房子精致,古朴,昭示着主人以前的身份。但在当时,这是一个耻辱的烙印。这是我很多年以后才明白的事情。农村习俗,过年走亲戚的日子基本是固定的,初一是干亲,初二是老舅,初三是丈人,初四以后才是姑家、姨家。所以,每户人家在待客时,每天哪家亲戚会来,心里都是有数的。老舅家也是这样的。在我的印象里,每年老舅家都要给我们准备四个凉菜两个热菜,有荤有素,主食是烩菜配馒头。这在当时是很丰盛的招待了。给我们端菜的就是青莲姐。那个时候,在我的眼里青莲姐就是我心目中的女神了,她的模样我已经记得不大清了,只记得她大大的眼睛,清亮如水,一条长长的辫子上扎着一方漂亮的手帕。当时的青莲姐真的就像一朵花,盛开在我的眼前。那时的青莲姐,有十七八岁吧,正是女孩子羞涩的年龄,虽然腼腆,但很爱笑。
青莲姐嫁到我们村,是两三年以后的事情。这让我又高兴,又有一种莫名的伤感。这种伤感,对一个少年来说,说不清其中的情愫。她的媒人是我的父亲,她的表叔。她的丈夫是我远房本家的叔叔。这种事情,在农村并不是个例。我父亲和母亲就是我本家一个老奶(曾祖母辈)介绍的,她是我母亲的亲姨。所以,我叫她老姨,她的丈夫,我有时候叫老姨夫,有时候叫老爷(曾祖父辈)。青莲姐嫁到我们村后,我仍是莲姐莲姐地叫,从没叫过她婶婶,甚至在心里对这个称呼有些抵触和厌恶。
那个本家叔叔,比她大好几岁,其貌不扬,个子也不高。我不知道青莲姐当时内心真实的想法。其实,不愿意又怎样?作为地主的子女,她没有太多的选择。好在那个本家的叔叔,有个在外面做工人的父亲,他可以在他的父亲退休之后接班,这在那个时代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有一个很快就能吃上公粮的丈夫,或许是她在无奈中另一种美好的憧憬。
青莲姐结婚那天的具体场景,我已经不记得了。印象最深的是那天她穿着一身大红的棉袄,辫子又黑又亮。婚后的青莲姐,常来我们家串门,和母亲唠家常,做鞋子,打毛衣。母亲曾经回忆说:“那个时候,你们兄妹脚上的鞋,都是你那个姐姐给你们做的。”青莲姐的手确实很巧,她不仅会做鞋,还会剪纸,常用我不用的作业本纸,给我们剪出好玩的喜鹊、老虎。那年过年,她用红纸精心给我们剪出了几幅窗花,我满怀喜悦贴在了每扇的窗户纸上,让那个年过得又温暖,又喜庆。
有时候,她和丈夫拌嘴生气,她就住在我们家。那个时候,我常看见她一边对着镜子梳头,一边出神。我会趁她不在的时候,偷偷玩她的镜子和木梳,闻她擦脸用的香喷喷的雪花膏。
她高兴的时候,也很孩子气。如果她来我们家,家里大人不在家,她就教我们玩“叉交”(一种用头绳在手上玩的游戏)、“抓子儿”(一种抓、抛、接石子儿的游戏),还会给我们唱歌,唱《洪湖水浪打浪》,声音细细的柔柔的,比电影里的还好听,好象用她的手在我们的心里挠痒痒。有一次,她清了清嗓子,说:“姐给你们唱一段戏吧。”然后就咿咿呀呀地唱起来,边唱边做动作,唱完了,脸也红红的。
后来,我听母亲说青莲姐怀孕了。怀孕的青莲姐还是那么美丽,并不像别的小媳妇挺着大肚子。怀孕的青莲姐仍然经常来我们家,她经常带着花花绿绿的布料,和母亲一道做小孩子的衣服。怀孕的青莲姐更爱笑了,她的笑还是那么迷人,只是多了些幸福和恬静。
青莲姐的死很突然。那天深夜,那个本家叔叔突然来敲我们家的门,然后父亲就急匆匆地跟着走了。等到父亲回家时,满脸都是悲伤。原来,青莲姐在那天傍晚就出现难产的症状,可是我那个本家叔叔怕花钱,不舍送医院。直到青莲姐开始大出血,他们才开始害怕,赶忙叫人送往医院,但医院也是回天乏术,最终母子都没能保住。父亲一边掉泪一边说:“我咋给俺舅交代呢?我咋给俺哥交代呢?”那天晚上,我在被窝里是哭着睡着的。第二天,我在学校跟和我同班的她的小叔,狠狠地打了一架。
因为是青年夭亡,青莲姐的丧事也很草率,这让我对那个叔叔又多了几分怨恨。很多年我都没和他家的人说过话。而我再也没去过老舅家走亲戚,因为父亲的愧疚,这门亲戚就这样断了,不再走动。
那个本家叔叔很快接了他父亲的班,成了一个县办工厂的工人。成了工人的他,很快又结婚了。后来我听说那个叔叔在歇班时和村里人闲聊,抱怨说他们家经常发生一些奇怪的事情,灯会在半夜突然亮起来,收音机也会在半夜打开,传出咿咿呀呀唱戏的声音。当时村里人都猜测是青莲姐闹的,因为她是那样不甘心,因为她是那样喜欢唱戏。有人说,青衣是女人中的女人,青莲姐不是青衣,但她依然是女人中的女人,最起码,她有那份美丽,那份渴望,那份率真。
后来,没再听说过那个本家叔叔家有什么动静。他的第二个妻子,给他育有一女一子。人们再也没有提起过她,包括我的父母,她就这么走了,走得越来越远,走出了所有人的记忆。包括我,似乎我的生命中,从来就没有出现过她。直到今天,我突然想起曾有这样一个美丽的青莲姐时,终于明白,过去所有少年时期对农村青年女子的美好记忆,全部源于我内心深处对她的思念。
青莲,青莲,虽然你已非常遥远,但在此时我对你却是伸手可及,美丽,善良,是我今生供奉的第一朵莲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