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热爱生活,这个时令,你一走进母亲的院子,扑面而来的年轻的菜蔬和各样的果树就盛情地款待你的眼睛温暖你的味觉。靠近西边院墙处,有三棵花椒树,它们经营着满身的刺,守护着古老的脾气——麻麻的,鲜美而地道的民间味道;南边几棵柿子树缀满了沉甸甸的青涩果子,母亲用树枝叉住它们要溜到地面玩耍的调皮,用麻绳温柔地打着结,把它们送到阳光的唇边。聪明的辣椒在母亲那里寻到热情的火焰,给母亲呈现出火红的笑靥;韭菜在母亲有次序的裁剪里也懂得勤生绿叶;葱不谙世事的手,表达着一清二白的情义。
母亲和这些生命住在一起,庇护它们,也享受着它们的友善。友善的母亲装扮自己的庭院,也美化着自己出行的道具——那辆红色的电动车。可是她单纯的美化却招来不能悦纳的微词。
那天隔着电话线问及母亲在家里怎么样的时候,嫂子在电话那端又开始絮叨了,“我们老太太越来越花哨了。车把手织成镂空的图案,已经把电动车骑到外面转过几圈了,别人对她啧啧一叹,是孬她呢,她可倒好,呵呵一笑,把别人看似表扬的话当成真的了。现在正给她的‘坐骑’织坐垫呢,恨不得把天上彩虹的颜色都织进她的垫子里。”这样的夸赞像是跌进了醋坛,酸味十足啊。嫂子对母亲的花哨有掩饰不了的反对,不只是她,侄儿也这样呢!
侄儿休假,想来玩,乘车就来了。聊天的时候,他禁不住叨起了奶奶的时髦。“姑,你不知道,我去奶奶屋里之后发现她的电动车上斜跨着一只憨憨的熊猫,依她那节省的劲头儿,才不会出钱来买。不用问,肯定是奶奶在哪个垃圾堆里捉到了,她吧,将这只熊猫浆洗干净,干了之后美滋滋地拴在了车上。我忍不住对她说,奶奶你喜欢熊猫,我给你买个不就得了。姑你指定明白我的意思,我想谁不懂我的意思呢。可奶奶不懂啊!她偏偏说,哎呀,我的孙子懂事了,还没有捞到钱,有这心就成。结果奶奶到外面逢人就称赞我长大了。姑啊,你说我该哭还是该笑?”
我愣愣地看着青髭破土而出的侄儿,不禁悠悠说道:“佛家有言,看别人不顺眼是自己修养不够。”侄儿不言语了。在母亲之外,大家站在自己审美的世界里看世界,凡是合宜自己观念的都是美的;相反不合宜自己观念的都是不美的。把出格的东西当成扭曲和变异,不能接受生活的多样性。真想问一下你们,你们的观念就是合宜的吗?母亲没有从自己的观念出发对别人评头品足过,她用善良的眼睛来审读周围的人。当别人裹挟着讽刺的话霍霍而来的时候,她没有怀疑自己的做法,她在别人的丢弃里依然执着地守望着对生活的热爱,她活在自己的自足里。这个特立独行的老太太,我的母亲啊!
电话里的母亲还是欢快地诉说着自己织锦般的生活,“我的车啊,真是华美,横梁上下垂的毛线很像灯笼底下的流苏儿,风一吹,跟着飞扬,看着就喜欢。这不有人央求我也给他们家的电动车打扮打扮,还要我抽空给他们家的板凳戴上罩衣呢。”想象母亲在露水还没有退隐的清早侍弄她的院子,然后又在月华泻地的晚上,用粗糙而沧桑的手指绕着五彩的丝线在竹针上勾出美丽的图案,丝毫不顾惜更加雪白的头发和伛偻的脊背,累了,只是摇一摇自己的手指,捶动一下腰身,依旧借着月光继续描绘手底的织品,而后在天空如洗的清晨把织好的活计送给有所求的人手中,那时你看不到她丝毫的疲惫,因为她的脸上盛着满满的快乐。母亲,热爱生活的母亲,装点着自己生活,美化着别人愿望的母亲。
母亲欢喜地驾驭着她的华美车子从别人惊诧的目光里穿越而过的时候,一个被子女零落的老人呲开有豁口的嘴巴歆羡地冲母亲的背影喊着:“看人 家这老太太啊,精神头足着,活很久呢!”母亲把这样的境遇转述给我听的时候,我的内心灌满了感动。我知道母亲热爱生活的理由,“我可不想每天愁眉哭脸的,病呀灾呀专门找心里苦的人。把她害在床上,让孩子围着自己把生活转得一团糟。我要乐呵呵的,不能给老远的你和你弟弟找麻烦,还有你在外打工的哥哥,我倒下了,净连累你多病的嫂子啊!”我曾经在丁立梅老师和肖复兴先生的笔下读到过他们的母亲,不声不响在月光里锻炼自己日渐苍老的身体就是想为儿女分担些家务。
母亲的爱缝在夜晚的月光里,我们享受着,却不知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