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祖母走了有三年了,三年里每每想起,竟记不得她的模样,只记得过去生活过的细节生活过的场景。人健在的时候,想起来总是生龙活虎,年纪再老,面容身段都是鲜活的。人一旦死了,再想起,面目慢慢模糊了,渐成一片混沌。这是死亡黑暗吞噬的缘故吧,死总是决绝地带走一切。
三年里,返乡多回,去过两三次外祖母家。老房子拆了,当年生活的印迹零落一地不可收拢。屋后竹林里,新笋一年又一年冒出来,老竹子稀稀落落。
舅舅新家里,晚年外祖母用过的衣橱还在。那旧衣橱装了外祖母一辈子的时光。铜把手有岁月的包浆也有外祖母的手泽,轻轻打开,当年的味道当年的气息兜头而来,既陌生又熟悉。
没有了外祖母,就不再有外婆家了。两个舅舅家离得远,各过各的日子。舅舅见了我,也热情也生疏,不是亲人是亲戚了。大家坐一起有说有笑,但总有些匆忙的样子,不复当年与外祖母坐屋檐下烤火说话的负暄之乐。
当年谈笑的辰光,从不觉得外祖母有多重要。她实在太平凡了,和乡野间任何一个老人没任何两样,一辈子窝在那个叫新浒的小山村,没去过几次乡镇更没去过几次县城。
外祖母七十多年的人生,受尽欺负,受尽坎坷,但没说过一句狠话,没做过一件坏事。外公去世早,我母亲当时十来岁,三个舅舅都是孩子。自此母子相依,日子贫苦中一天天捱去。没吃的,找一点野菜果腹。玉米糊、疙瘩汤、红薯饭、南瓜粥,过得贫瘠也甘腴。
早些年,我家穷,饭不够吃。外祖母家田地多些,偶尔她背着几十斤米送过来。米太重,佝偻着背走几步又得卸下来歇会。走到对门山上就喊我们,说走不动了,让人去接。那时候她已经是五六十岁人了,繁重的体力劳动让身体过早地衰弱下来。接过米,她慌着往回赶,说家里还有一堆事。我看着她一次次揉揉腿,佝偻着身体下山。
有一年乡里说外婆家得给外孙做红袋子,放一个苹果,放一枚鸡蛋,放一块镜子,保外孙一年平安。外祖母专程送到我家,还是家门没进,站在稻床外,把东西亲自交给我和弟弟,然后慢慢一步步拖着脚擦着地回家。二十几年过去,我还记得那苹果真香,那鸡蛋真香。我再也没有吃过那么香的苹果那么香的鸡蛋。
前天晚上在郑州家里,和我妈闲聊,说过去二十多年里,每年的大年初一或者初二,总要去外祖母家。那一大桌子菜,真好吃,经常想。现在回忆起来,不过普通的鸡鸭鱼肉青菜豆腐粉条海带。可是留在脑海中的,每一道都是美食。这些年我吃了多少山珍海味,一个也记不住,都不如外祖母做的家常菜好吃。
老了之后,外祖母烧出来的饭菜不是太咸就是太淡,甚至忘了放油,把菜烧糊了。节日里我们去时,她忙前忙后张罗一桌饭菜。母亲嘴直,骂她把菜烧坏了,一把年纪,以后来人不要亲自做饭了,让儿媳妇做。她唯唯诺诺赔笑,一声不发。
然后,外祖母更老了,随大舅二舅轮流过。家里的锅灶给了小舅。我再去时,她每每挣扎着起来说要做一碗糖鸡蛋,慌得赶紧按下她。再后来,她什么也做不了了,每次吃饭,悄悄捧着碗站在一旁。再后来,站不起来了,坐在椅子上吃得饭粒糊了一嘴。
记忆中,外祖母总是站着吃饭。桌子再空,也不大落坐。来我家,也多好站着,偶尔甚至在灶台下吃。我们看不过,拖她坐下,她也是侧身坐在板凳尖上。
我不知道外祖母的名字,不知道她生于哪一年。我只知道她死在二〇一二年六月二十八日。那天天气真好,那天心情真坏。
二〇一六年我没写过文章,今天是一月八日,刚从河南家里回到安徽家里。合肥难得的好天气,晴朗温暖,我想起外祖母了。按照岳西风俗,腊月里她要下葬,从此入土为安,在地下保佑着我们后辈。
附记:打电话问我妈,她告诉我,外祖母叫秦桂香,生于一九三五年八月初五午时。
秦桂香,是个好听的名字,有秋天的桂香气。枇杷晚翠,桂树也晚翠,外祖母一生暗淡,不曾翠过。她七十多年的日子,平常得像屋后竹林里一片片纤细的竹叶,清清淡淡。
外祖母念过书,在乡村课堂教过书。一生好清静,厌喧嚣,旧衣服破衣服一尘不染,晚年信奉基督教,常年戴老花镜读《圣经》,日夜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