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弩子的制作过程,我一直记得:锯一节擀面杖粗细的桐木,约二尺长,后端钻一个眼。桐木中空,前端20公分处刻出一方上下贯通的矩形槽,与后面的眼一条直线,最后找一根细竹,一头穿入后端的孔眼,呈拱形弯进前面的槽子,折去细竹多余部分,一架木头弩子就这样诞生了。玩时,在前段中空的桐木管里塞入一节削尖的细竹棍,用手扳动细竹,后拉,放手,弹力击发,那短棍嗖的一声,箭一样飞出十多米远。这弩子是爷爷为我特制的玩具。
爷爷说玩这弩子,只能对空处发射,不可以对着人,也不能对着猫啊狗啊这些活物。他(它)们知道疼呀!殷殷叮嘱时,爷爷的眼睛柔柔的,平日总绷紧的脸庞松弛了下来,满脸褶子,汗渍渍地泛着油光,在阳光反衬下,轮廓朦胧,有西洋油画的温润感。他有张瘦长脸,高个子,倔着山羊胡子,瞳孔已显昏黄,眼里隐约闪显出一丝忧郁。他的腰身略微虾曲,那是长年辛劳的痕迹。长大以后,很多人说我的眉眼像爷爷,这是他长时间凝视我的结果。
我是木命,当了木匠。你是金命,水才生金嘛,我们这个地方缺水,你以后要到很远的地方去讨生活了。爷爷干活时,我呆在旁边玩。爷爷经常喃喃自语,又好像在和我说话。讲这些话时,他用墨斗在一根槐木上弹黑线。那根槐木很弯。我帮他拽着墨线的线头,听他的吩咐移动手指。过了一会,他又开言了。世上有弯木头,却没有弯木匠。再弯的木头也有他的用途,这节木头最次还可以做架牛轭头。可做人呢,就要努力长成一根栋梁才好。看见我蒙昧愚蠢的表情,他开始正视问我。知道栋梁是什么吗?不知道,我诚实回答。他自已却憋不住先笑了,眼如弯月闪烁,然后他捋一把胡子,慢悠悠说,栋梁嘛,就是大木头呀!这回我们笑成一团。木器社的空气顿时活泼起来。
晚上,我缠着跟爷爷一起睡。爷爷头火重,一年四季枕着一块玉石入睡。这是块浊玉,灰褐色,被雕刻成中间凹的枕头式样,光滑细腻瓷实,上面有爷爷的气味。我试着将头凑上去,冰凉如铁,硌得慌。每天清早,我被噼噼啪啪的烧柴声吵醒,看见爷爷鹰踞在炕头。他正在拨着柴火在小泥炉上熬浓茶,黑黝的茶壶冒着气泡。屋子里烟熏火燎,头顶上的房梁都是黑的。爷爷喜欢早上熬浓酽茶,这是一种力量的储备,喝了浓茶他才有力气干活。当时的木匠没有电动工具,全是体力活。那会的人们舍得招待匠人好饭食。人群中胖子很少,清一色的黑脸长脖子。那天爷爷帮换糖家打了一套门窗,中午焕糖他爹特地端来两碗捞面条。这已是最好的伙食了。平常人家吃饭,普遍吃杂面。爷爷用力气挣来的面条被几个孙子用小碗分食光了,包括我在内。过了几天爷爷生日,小姑拜寿时带来了一块“肉肘子”,爷爷将瘦肉切片,一片一片轮流塞进孙子们的嘴里,如房檐下那只回窝喂食的燕子,他自已舍不得吞咽一片。
在这所乡村庭院中,爷爷的气息是以木器的形式存在的:贴着秦琼敬德的槐木大门,花格子窗棂,腰身上镶铁箍的木桶,雕花的穿衣镜框,大立柜,绞水的木碌辘,椭圆的井盖,洗衣服的棒槌,切菜擀面的案板,风箱,敬神的八仙雕花供桌……爸爸屋子的浮雕牡丹枣红漆柜,摆在中堂中央,身沉气重,这柜子是爷爷的作品。那柜子上常带着把将军锁,那里面藏着爸爸的秘密。炕西头那两个一大一小的箱子,红漆底箱面,配着中式的梅花铜扣和一把铜锁。箱子是妈妈的嫁妆。爸爸说箱子也是爷爷做的,外公出钱买的木料,箱角都卯榫粘合,四棱上线,方方正正,没有用一颗钉子。箱面的工笔画是请六爷画的。小箱子上是一幅“喜鹊闹春图”,一只喜鹊独立在一团墨黑的梅枝上仰脖叽叽喳喳,喜气中带有几分清俊调皮。大箱上是《西厢记》的插图,有假山,有垂花门,有成片的湘妃竹,还有走路轻盈的红娘,端庄秀丽的崔莺莺,还有青涩饧眼的张生。后来,我每天早上醒来在炕上假寐时,眼前就是这两幅图画,让我产生不少遐想。
后来有一天,隐约感觉家里有事情发生。那时,我脑袋小,依然懵懵懂懂。记忆是一张张卡片,抽出一张很清晰,抽出另一张却如同电视机突然掉了天线,屏幕上的图像如雪花般澌澌闪烁,而后来爷爷的一切,都神秘暗藏在这些点点雪花之中了。爷爷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了。他背负着自已的宿命走向终点。
记得那天,爷爷屋子的门板被拆了,门户洞开,一直敞开着。冷风吹着,呼呼的。有人用门板在屋内支了一张床。即使我站在二门老远处张望,也能看见伸爷爷伸出的一双脚,穿着一双干净的白布袜子。他一直安静躺在那里,躺在门板上。袜子上一尘不染,没有穿鞋子。那天好像是冬天。恰恰落雪,地皮已很泥泞。阴云压得很低。家里的大人们进进出出,一片忙乱。六个月前刚出生的堂弟明显感受到了冷落,他扯着嗓子在东厢房内泣哭,但没人搭理他。村子有人说,不会走路的孩童天生一双慧眼,可以看见邪崇在家里横行,可是他苦于说不出道不明,便只有大声地痛哭了。院里的杏树也孤寂无声的站立着,树上没有一片叶子,它好像在沉思,不出一语。
好像冥冥中有某种感召,我脚不停步的向前走去。走进了爷爷的屋子,近到他跟前。爷爷新衣新裤,安静地睡在那里,脸上盖着一张白纸。我喊了几声“爷!” “爷!不盖被子会着凉的!” 他并没有理会我,然而我嘴边发出的气流一下掀掉了他脸上的白纸。我发现爷爷的脸煞白,胡须修剃得很整洁,如同他要去赶集一样。这时他很安详地闭着眼睛,嘴角浅笑,有股如释重负的轻松。当时我并不知道死亡是何物,也没有表现丝毫的难过或悲伤,只是木木的一个人站在那里,静静得等待着,期盼着爷爷能从沉睡中醒来。这时,母亲不知从那里冲了出来,一把将我抱到了院里。看见我默不做声,她以为我受了惊吓,忙不迭地抚摸着我的头,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我娃回来!” “我娃回来!”。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她是在叫魂。她以为我的魂遗了。我是爷爷的宝贝疙瘩,沉睡过去的爷爷怎会掠走我的魂呢?如果真有魂的话。
爷爷的葬礼,我已记不清了。记得我那天浑身披白戴孝,穿了一双白力士球鞋,白帆布鞋面,软塑胶底子,走路感觉有弹性。我感觉那鞋穿着特别舒服,可这双鞋,我只穿了一天就不翼而飞了。后来知道,这双鞋被节俭的妈妈洗干净悄悄藏了起来。上小学时,我经常想念这双鞋,同时也会想起爷爷。我承认,我想念鞋子要多一些。那是我第一次穿球鞋。爷爷葬礼时,白球鞋是亲戚随礼送来的。我很长时间曾天真的认为,这双鞋是爷爷做木匠活挣钱买给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