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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生母

刺枯
发表于 2022-06-11 22:58

我是在生下十天时被人抱走的,三十多年没有见过亲生母亲的面。那年我在乡里工作,去一个叫曹庄铺的村子蹲点,没想到这个村的村主任,竟是我亲妹妹的公爹。我在他们家吃饭时,妹妹把我被抱走的经过讲给我听,妹妹要和我相认。

说实话,我早就知道我的亲生父母是谁,但我始终没有相认的想法。一是怕伤了养父母的心。二是我很怕我的养母。她从小就对我实施高压,疼也疼你,但绝不让你有半点违背她意愿的语言和行动。我怕一旦相认,家里会失去平静。我觉得,我的一切行动都在养母的监视之下,所以自己尽管孤独,也不敢有和家人来往的想法。和三妹的巧遇,打乱了我的阵脚。经常和村主任研究工作,常常被叫到家里吃饭,妹妹哥哥长哥哥短地和我说话,我无法拒绝,只好默认。和妹妹相认后,母亲早就想见我,可我一直不敢答应。

和亲生父母相见,是一个偶然的机会。那时,为了生活我偷着做小买卖。就是从石家庄贩回毛线星期天骑车到外乡的村庄去卖。一次,我卖毛线来到母亲所住的村子。实际上,也是为了赶在中午在二姑家吃饭。二姑是养父的妹妹,就是她把我从母亲身边抱走,送给养父母的。这个村子是我常来常往的地方。二姑和儿媳关系不好,儿媳有精神病,病一重就会打婆婆,二姑常常被儿媳打得头破血流,不能起炕。每当这时,我就得赶着毛驴拉的平板车,把二姑接到我家,一直将养个把月,等伤好彻底,身体强壮才送回去。养父母和二姑感情很深,我这样做是为了让他们高兴。我知道生父母和哥哥的住处,但不敢见他们,每次来都是绕开他们的门,悄悄接了二姑走。这次我用自行车带着毛线,鬼使神差竟走到生母门前叫卖,不一会儿,从院里走出三个人来,一个年轻女子,一个老头和一个老太太。

年轻女子说:“妈,看看毛线好不好,我给您织件毛衣。”

老太太说:“我有毛衣哩。”

“那就给我爸织一件。”

老太太说:“你爸也有呢。咱看看好不好,要是好,我想织个背心。”

我从他们的谈话中听出,这三个人,一个是我母亲,一个是我父亲,另一个就是我的二妹妹。

三人让我打开装毛线的包,拿出来挑拣着。二妹和母亲向我讨价还价,我要了最低价,她们最后决定买一斤。

听二妹说买,父亲转身回去从家里取出一杆秤来:“我看看你这毛线够不够分量。”

我心里暗暗发笑,老子查看儿子卖的东西够不够分量,真是笑话。

我回家路过三妹村,和三妹说了经历的事情,三妹很快把消息告诉了父母。他们都后悔只顾了看毛线,儿子站到跟前竟毫不知情。

不久,养母知道了我和妹妹相认消息,就和我大吵大闹,骂我骂的又毒又恨。原来相亲相爱的母子,一下成了敌人。我实在想不通,我半辈子了,身边只有个养父母,再连半个亲人都没有。我明明还有七个弟兄,为什么就不能相认,我的兄弟姐妹和我相认了,只会帮着我孝顺养父母,不会伤害到他们。养母为什么这样对我。

在我心情极度悲伤时,三妹夫妇领我到了父母家。那天我极想把多年窝在心里的委屈和亲人们倾诉一番。可父母根本没有给我这样的机会。除了对我的归来感到高兴外,他们一个劲向我道歉。母亲说,我生的子女多,实在没办法,你三哥也是给了人,八岁上养父母都死了,自个儿才跑回来了。你上面还给出去一个哥哥,小时候病死了。不管怎样,你现在过的还不错。我们对不住你,你也知道我们的难处。母亲还说到我后面的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说当年的口粮是按人头定哩,不管大人孩子,一人一年集体给分三百六十斤口粮和一丈八尺布,不是那,他们也都姓了别人了。

我从来没有埋怨父母的想法。一个家庭八、九个孩子,在极度贫困的岁月,谁能养活得了。

说起我的养母,母亲的一番话让我再不敢难过。母亲说,你妈(指养母)是把你看得太重了,爱得太深了,才那样对你。她养你那么大,你可不敢有不尊敬的想法。她不想让你认我们,以后就尽量少来往。我生了你,没养你,你得记他们的恩,报他们的好。咱们这家人家还没有出过忘恩负义的人呢。父亲随和着母亲表达了同样的意思。和父母见了一次面后,我浮躁的心境有所改变。对于养母的常常发难我有了和以前不同的理解,心情渐渐好起来。

养父母去世后我和父母的来往多了,母亲常常向我表示她的愧疚心理。我劝母亲说,我不怪您,世上这样的事多得很,父母都有苦衷,并不是嫌弃子女才送人。可母亲那个难解的结却常常挂在心头。一次母亲从木箱里取出一个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是六块银元。母亲说,我保存下几个银元,弟兄八个每人给你们五个,留个念想,多给你一块,是妈的一点心意。我鼻子酸酸的,感觉那六块银元好沉重好沉重。

母亲非常节俭。在我回到母亲身边的时候就深深感到了这一点。母亲在做饭时,把茄把子切在菜里。我提醒说:“妈,茄把子掉进菜里了。”

母亲说:“知道,我爱吃茄把子。”

三妹说:“妈舍不得丢,就说自己爱吃。”

吃饭时,母亲给每个人碗里都放了足够吃的带骨鸡块,自己却只舀了些鸡肉汤在菜里。我和妹妹妹夫把肉搛到她碗里,她说啥也不要。别人吃完的骨头,母亲却把每一块都要重新啃一次。不能把肉块给她,我只好带头把肉骨头啃上一两口,就扔到放骨头的盘里。

母亲看出了我的意思,才不好意思地说:“家里一直人口多,就是凭着省吃俭用过哩,要不,七、八个孩子哪能都拉扯大。”

饭后,母亲洗锅。我看到她用水特别讲究,洗第一次,用水很少,把杂七杂八的东西刷下倒进了鸡食盆;第二次把锅碗洗干净,把水给外面的驴喝了。

母亲说:“你爸常年在外做买卖,我一个人拿不回水,一点也不敢浪费。”

三妹讲了许多母亲节俭的事,比如,别人用过的卫生纸,母亲会把脏的一面叠回去,继续用干净的那一面。比如看到别人家把没有烧尽的煤核倒出来,母亲会早起趁夜色把煤核筛回来。她说,白天去筛怕给你们丢人。母亲有晨练的习惯,但每天早晨回时准要捡一小捆树枝或柴草。其实母亲现在并不穷,因为夫妻两一直开着小卖店,加上儿女们孝顺常常给钱,家里有存款四、五万,村里许多人向他们借着钱。母亲也不小气,村里有什么大事需要集资,夫妻俩带头捐款,成百上千地捐,甚至还代子女捐,她要为子女们撑脸面。村干部有事常常找老两口商议,老两口成了干部的参谋。

母亲在我面前一直很多心,总觉得欠着我。那年夏天,母亲病了,村里的医生说是阑尾炎,治了四天病情不见好转。三妹给我打电话,我说,赶快送到我这里来。母亲七十九岁了,无论哪里的医生都不会放心用药。我多年学医,对常见病无论是诊断还是治疗,都还有一定经验。可母亲被妹夫带来后,哥哥们也打来了电话,让妹夫把母亲送到医院去,他们怕把母亲的病耽误了。路上我详细问了母亲的病情,初步诊断为胆囊炎合并胆结石。进医院用B超检查了,果然不错。我没有听哥哥们的话,把母亲带回了自己家。医院条件差不说,医生绝不会下重药给一个年近八十岁的老人,而像母亲的病情,没有重药,消不下炎症,疼痛绝不会减轻。我在为母亲静脉滴注青霉素、灭滴灵和氨苄西林的同时,抓了草药给母亲服。母亲的病拉得日子有些长了,五天没有大便,中西药用下去竟毫无反应,用开塞露通便也不起作用。我非常着急,夜里守在母亲身边,细心听着母亲的动静。母亲偶然呻吟一声,我就坐起来,问母亲是不是疼得厉害。母亲怕我着急,忍着说,轻多了,你安心睡吧!我心里明白,大便不通,高烧不退,病情就不会好转。第二天,大哥、二哥、三哥和二妹纷纷打电话,探问母亲的病情,催我赶快送母亲到大医院。我和母亲说,无论去哪,做手术就得消炎,不做手术更得消炎。母亲不想走,怕路上出了事。为使母亲尽快退烧,我把草药的服用时间作了调整,四小时就加服一次。第三天早晨,三妹陪母亲上卫生间,我守在门外不安地听着动静。突然三妹高兴地说:“哥,妈大便了!”我说:“真的?”母亲像放下了沉重的包袱,从卫生间出来,感觉轻松了许多。中午,母亲的高烧退了,腹部的疼痛减轻了,吃饭也香了。我赶快把这个喜讯告诉大哥、二哥、三哥和二妹。大家都高兴地嘱咐我,让母亲在你家多住几天。他们说,多亏有你,不然花钱不说,母亲不知要受多少罪呢。

我们全家像过节一样,为母亲做了各种好吃的,一家人说说笑笑,几天来,罩在头上的愁云一扫而空。第四天,母亲担心九十三岁的老父亲在家里不安,说啥也住不住了,一定要三妹和妹夫送她走。临走,母亲拉着我的手一定要把几百块钱给我,说:“妈啥都没有给你,你这样对妈,妈真过意不去。”我推掉了钱说:“妈给了我聪明和善良,比啥都贵重,儿有这些就够享用一生了。”我告诉母亲:“今后,您二老有病就给我打电话,我一定早早赶到,绝不让您们受苦。”母亲含泪点着头,紧紧攥着我的手。

入冬,我抽时间骑着摩托车去看父母亲。那天的气候特别冷,西北风呼呼地吹着,我戴着头盔,脸却被从眼罩缝儿透进的风刺得生疼,双手和双脚都被冻得麻木了。推车进了母亲院,我赶忙往屋里跑,进屋一阵儿,摘去头盔的脸一个劲儿冒火,麻木的手脚在恢复的过程中钻心地疼。父亲和母亲围在我身边,每人捧着我一只冰凉的手,为我揉着搓着,看着我难受的样子,心疼地问着。那时的我被亲情包围着感觉有父母的日子真好。我竟潸然泪下。

父亲活了九十九岁去世了。如今只有生母还活在世上,八十六岁的高龄,眼看能陪伴我们的日子越来越少了。我经常在心里为她老人家祈祷,希望她能多活几天。人生在世有父母健在是最幸福的事。无论儿女多大,在父母眼里,他们永远是孩子。我们兄弟姐妹抢着接母亲到自己家里。我们真希望母亲永远能在自己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