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室的花草就是母亲的友伴。
她这一辈子,第一是为父亲活的。尽管父亲,是老式的丈夫,大男子脾气,不知道心疼人,动不动就吼上几嗓子——只在我们长大的时候,每在这时要站在母亲一边,才让父亲的火爆脾气稍微收敛——她依然完全投入地,伺候父亲的吃喝,陪着他做事。在父亲腿脚不好用的时候,他们还在荒地里,开出一处菜园,架上篱笆。父亲在菜地梗上一坐,母亲去一桶一桶水,拎过来浇灌。儿女心疼母亲,可气父亲不疼人。而母亲干这活儿心甘情愿。她腰椎、颈椎都不好,犯病的时候,只能仰躺着,望着屋顶,一动不动。她不说什么,按照父亲的意志,做着这些事。
她第二是为儿女活着。以一个家庭妇女,接受传统家教,相夫教子是女人的本份。她守着这一份妇道。虽然父亲的收入微薄,她依靠从自己嘴里一点一点节省,在灯烛下缝补,把三儿一女,养大成人,还都读书有了出路。
如今,父亲不在了。屋子空出一大半。她唯一巴巴着眼睛,盼着的是,儿女来这里,吃一顿饭,睡一觉,或者坐上片刻。我是距离最远的一个,可是因为居长,就是她心里的主心骨。我要去了,她就在脸上漾开波纹,拿出她觉得很好吃的东西。再就是打电话,通知其他儿女,你大哥你大嫂来了。
当一间小屋子里,充斥着一大家子的欢声笑语时,母亲却安静下来,看着这个那个,如一湖水,那么安详而宁静。似乎,她所有的生活,在这一刻都归位了——日子就该这么过!
她绝不希冀什么大富大贵。只要小屋子里人烟不断,她心里的幸福就满满的。
我们这个家庭,母亲是唯一不读书的。而且她很执着地迷信什么。虽然父亲以她迷信为笑,我们也不断告诉她,天底下从来没有鬼神。她不分辨,却在心底一角,留存着一份信念。
她总在父亲的忌日,以及每一个祭祀的日子,按照规矩,嘱咐我们,为那个世界的父亲烧上纸钱纸衣纸裤纸鞋,送上一些好的消息。她很怕父亲在别处被冷落,缺少什么。虽然拎去的烧鸡、苹果,以及作为祭祀的吃食,摆过之后,还是原样回家。她却以为,那些东西,父亲是可以收到的,成为了欣飨的口福。
母亲就是这么一个平常妇女,老了,过着她习惯的生活,思维甚至是顽固的。
在多数时候,她一个人,在屋子里,她养着一盆一盆的花草。种子是孩子给网购来的,菜蔬与瓜果,被点种在各式样的大小盆子里——这都是购买什么的容器,东西吃了,剩下的容器就做了花盆——母亲不为了这些菜蔬可以有收获,只要他们长出茎叶,在屋子里,装饰出很活泼的样子,她的心里就滋润了。
或许,这些总是年轻的花草,把她可以带离衰老的年纪,而恢复到青春的岁月里。
她也在点种生活里,似乎重新活回去一样。
我在这个屋里,耽搁一分钟,都可以体会到岁月的滋味。
原来,光阴可以如此美好。
母亲每次都陪着我,看她的花草。无一样是名贵的,可以它们在母亲的伺候下,都活出精神。
阳光在小窗透过来,就如把温柔的触手也伸过来,抚慰着一条条拔高的茎草。母亲在眸子深入,就像夜空一般斑斓闪烁。
我从来不见这样的奇景:日月,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无比璀璨。
我似乎,委顿为母亲点种的一棵草,我愿意为她从头再活转一次。
那个我,或许要懂事多了。
我想,一生不必远游,在一个盆子里,可以陪着她,过每一天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