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奶奶去逝那年,正好九十岁,是李家近代寿命最长的老人。
五奶奶年轻时长的很漂亮,也很灵巧,她18岁时嫁给了五爷爷。五奶奶的嫁妆很简单,一条船,一部水车。
因为村子四面环水,河汊遍布,有了船就等于有了出门的工具,村里人走亲戚赶集场全凭着一条船四下里划行。五奶奶出嫁后的第二年日本兵就来了,小鬼子到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此时五奶奶已经怀上了孩子,五爷爷也不敢出远门,就拉着水车四处打水谋生。
五奶奶生下长生大伯后就碰上了百年不遇的大旱。农忙季节,水车像久旱的甘霖显得十分宝贵,四乡八邻都找上门来相求。五爷爷和五奶奶就划着船到处奔波……五爷爷在田头圩堤上忙着安置水车架子,五奶奶也理好了翻水用的槽桶,尔后,俩人站在水车转轴上,手抓住横木,双脚踩着拐,一上一下的,水车便欢快地旋转起来……一天忙碌下来,双腿疼痛,人也累得要死。不过,人家管吃管喝的,还能得几个工钱,日子马马虎虎也能过得去了。
要不是五爷爷死的早,五奶奶还能为我们李家多生出几个娃儿。
五爷爷死得惨,死的那年刚好二十六岁。那一年的冬天特别寒冷,到了年关上,日本鬼子下乡扫荡来了。那一天,五爷爷划着小船刚靠岸,突然一队鬼子兵追了过来,小鬼子要用五爷爷的船搬运抢来的东西,五爷爷手抓着船帮,死也不从。鬼子急了,挥舞着军刀朝五爷爷的头上砍去,五爷爷顿时倒在血泊之中……五奶奶赶来的时候,五爷爷早已气绝身亡。五奶奶捶胸顿足,哭天喊地……那一夜,天上飘起了鹅毛大雪。
五爷爷死后,有人上门撮合五奶奶改嫁,五奶奶不肯,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一女不从二夫。小时候,我曾天真地问过五奶奶,五爷爷哪去了?五奶奶就说,你爷爷在遥远的地方帮着奶奶收拾屋子呢!我还信以为真。
在本家孙辈儿当中,我最小也最听话,所以五奶奶最疼我了。五奶奶一见到我就“乖乖肉儿、乖乖肉儿”的不离口,常买些零食给我吃。五奶奶的钱包就是一只手绢,里外三层包裹着,里面尽是一些零碎的小角票。那时候没的吃,肚子饿得“咚咚”响,五奶奶就买一些花生、蚕豆,白果给我吃。记得有一年冬天,我把脚伸在了棉裤外面,裤管在雪地里一扭一扭的跳着。五奶奶瞅见了就乖乖儿没得命、乖乖儿没得命地喊着,心疼地把我抱回家,帮我重新穿好,还泡了一碗京果粉给我吃,热得我心里甜滋滋的。
别看五奶奶平时对孩儿们很仁慈,但也有古板的时候。有一次,小伙伴们手拿竹竿在她家的天井里追逐嬉闹,我手无寸铁吃了亏,情急之时,我顺手操起天井里的马桶刷便狂舞起来……五奶奶瞅见了,脸色很难看,嘴里骂着“骷髅小、骷髅小……”那样子实在怕人,吓得我们一哄而散。等我母亲下班回来,五奶奶就上门告状,非要我母亲买来鞭炮冲冲“霉头”。
五奶奶也很节俭,对自己几乎到了刻薄的程度。记忆中,她常年只穿一件蓝色的斜襟外褂,常惦着小脚在院子里跑前忙后的,喂鸡种菜,看护狗儿猫儿和孙子孙女。家里要是来了客人,五奶奶就烧火拉风箱,从不肯上桌吃饭,总要等客人离开了才吃。
五奶奶80岁生日那天,长生大伯在家摆酒为她祝寿。那天五奶奶穿了件大红绸袄坐在堂屋太师椅上,脸上笑眯眯的,手一颤一颤的,人显得很老,也很安祥。所有的本家亲戚都来为她祝福,五奶奶乐得合不拢嘴,老是重复着一句话:“好啊!好啊!”五奶奶后来得了老年痴呆症,整天犯糊涂,半夜爬起来三四次,看门有没有关好,还要用板凳桌子像架防御工事似的抵住,说是有人要来抢,谁劝说也不听。一件事她会翻来覆去地说上好几遍,刚说过的话转个身便忘记。有次过年,我送她吃的,大声喊奶奶,她没有反应,好像没听懂,我继续跟她说话,她伸出树皮一样粗糙的手摸摸我的头发。太阳照在她的身上,地上影子老长老长的,突然间,我觉得心酸,并且惶恐。
去年清明,我带着家人扫墓,见五奶奶的墓前立着一块石碑,上面的字是这样写的:“李门刘氏,生于1919年农历5月12日,卒于2009年5月26日。贤良淑德。”
原来人的一生真短,九十年的日子,两句话就全都说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