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那是一个夏日的午后,晴朗的天空下庭院的一角里,姨夫王尚德穿着浅黄色的短袖显得挺年轻,侧身坐在黄色的藤椅里,翻看着大册页,旁边的鸡冠花正热烈地怒放着。当时姨夫年近八秩,精力旺盛,正处于创作的巅峰,常给学生上课,书法和英语,在家或学校。姨夫对人、对事均认真执着,绝不糊弄,碰到模棱两可的问题非查字典或相关书籍搞清楚不可。当时可没百度等搜索引擎,查资料是件麻烦的事情。但差不离在他那可行不通,他常说“不能误人子弟,是为师必须的”。
在我的记忆中,姨夫的唐诗集、书法书包括各类字体写法的、作诗词的声律书等均被翻得熟烂。他写书法作品、或辅导学生时,是不允许被打扰的。直到九秩,他的记忆力仍很好,许多古文、诗词随口而出,用松江调通篇吟咏并轻轻晃动头部,微眯着眼,陶醉不已。我总是充满好奇地聆听着他的谈说,仰慕着。
曾听姨夫提起柳无忌先生,那时柳先生已过世,其女将《柳无忌》一书赠予姨夫,上有柳先生的古诗英译,其中有白居易的《琵琶行》。黄昏时分,夕阳斜射进书房,光影交错,书桌前姨夫拿着放大镜照着书,用标准的牛津音读一句英文,再念一句古诗,不时还会夸奖柳先生这句翻得好,那句用典好,可惜我并不能深切地领会英文、古文之美,呆呆地倾听着,无比艳羡。他还提到,当时在浙江大学读书时曾翻译过外国诗,也曾写过英文诗,用正名或笔名发表在当时的校刊及经老师推荐发表在报纸上,其中的一个笔名“心灵”。是的,用心灵去感受美、社会、世界,让美和感受经心灵流淌至笔下。可以想象,美好的青春岁月里写下的诗篇、文章当情感真挚,激情四溢,可惜已流失,我未曾见到。引用姨夫“自况”诗中的“欲把中西同汲取,抑扬顿挫顺天然”作为诠释。
姨夫对音乐如痴如醉,在豁庐里,我见过他收集的乐谱,有国内的流行歌曲,如《西游记》《红楼梦》的主题曲,苏联、日本的歌曲和英文歌曲等等。
他偶尔也会唱上一曲,比如喀秋莎,声音虽不洪亮高亢,但低中音略带沙哑甚是感人。他曾在新疆班的毕业典礼上高唱一曲英文歌,获得嘉评。他喜爱民国时期的歌曲和歌星,比如周璇、姚莉、吴莺音等。在浙大学习时他参加钢琴班,跟从过王振声先生。有一次,照例王先生弹琴,他在旁欣赏,那是冬日,严寒的琴房里燃着炭火,听得入了迷,姨夫的棉服竟然被点着了却浑然不觉。毕业以后,因为生活,姨夫忙着教书,未有机会重拾弹钢琴的爱好。但他把这喜好传给了表哥,他们也爱音乐,喜好拨弄乐器,口琴、吉他、手风琴。
姨夫姨母喜欢绘画,除了中国传统的水墨、青绿外,姨夫也喜欢西洋画,特别对徐悲鸿的素描情有独钟,我见过那画册。因范志超先生之邀,由她赠诗,姨夫书写给徐悲鸿纪念馆作为馆藏。此后他多次作诗“徐公艺界早闻名,广大精微启后生”,“椽笔纵横气韵清”,“选贤擢秀更多情”。当年我跟随他看书画展,年少的我并不懂,可不知不觉中,文学、书画早已落地生根,深深地融入到我的生命中。
“文革”中,姨夫之父子彝先生曾用毛笔书写毛泽东诗选,精彩纷呈,虽不似大草般的上下字间字尾字首相连、延绵不绝,但笔势之间相承,字形、结构均与旁人、古人不同,精巧精致、老辣,功力十足,卓然大家,极难临摹。姨夫对子彝先生极其尊重和敬爱,总觉得父亲是不可超越的,他也仿效写毛泽东诗选,但味道截然不同,轻巧灵动飞扬,饱满,美但不够辣。是啊,上世纪70年代初,姨夫仅知天命之年,却已自成一家。2006年搬家时无意间找到姨夫当年写给我外公的几幅毛泽东诗词,我惊艳!与我熟悉的他后期的字有很大不同。我将好好珍藏!
才觉池塘春草梦,庭前梧桐已秋声。转眼姨夫去世已3年有余,今逢他百岁华诞,有感而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