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自去年(2018年)阴历腊月二十四日以来,吃饭、睡觉、白天里休息都不如从前了,虽说春天都快过完了,可身子像是一点一点的再熬,先是说吃鸡蛋就像吃土坷垃,喝汤也没有一点饭味,到后来在她强烈的要求下,连衣服寿木都置办齐了,日子又仿佛平静了下来,慢慢的这些日子,她在恢复,开始讲述过去,主要是讲那些我从没有谋过面的先人或依稀只有一两个片段的逝去的亲人们最后的时光。
父亲弟兄两个,爷爷弟兄三个,爹是老二,爷是老三。二姐也知道大爷的一些事,比如打工外出是怎样花光了家里的捌拾元路费,再跑回来;怎样倒背着手牵着猪去乡村的集市上去卖,到会上,手里只有一个猪绳,而猪都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大爷只有一儿一女,却又在他们小时候的冬天里都冻得脸上一块,腚上一块(开档裤),手脚都冻烂。大娘却总是对外观的人都说,你也不看看他二叔,咋能过拽(富裕),整天南集北会的去赶,去整蓝子整蓝子的鞋。我姊妹弟兄7个,娘最骄傲的是没有一个在小时候那寒冷的冬天里冻过手脚,挨饿那是没法,大家都啥吃。家里最大的男孩(从没谋面的大哥吧)活到了九岁,一次得病,打翻针死了(就是用错了药)母亲的记忆中,他是最会说,最知道疼人的一个。第二个大哥活到了三十九岁,在他儿子7岁,三个妞大的才15那年,自己过不下这苦难的日子,自己去了。如今几个孩子都也成家成人了,母亲其实挺想他们的,可孩子眼中的世界早就变天了,他家唯一的一个男孩,都当爹了,也不愿给我们有太多的联系。只有跟爷爷奶奶长大的大妮,多少还有点感情。可她们一家在北京,7、8平方的一个小店,10岁左右的一个男孩在哪里上学,店门像窗户一样,半米多高,想租个大点的店面卖烟酒,可生活也不太容易,房租太高,按平方收租吧。
前年见她时,说唯一令人高兴的是:弟弟家的孩子都会跑了(也就是大哥的孙子)。我们姊妹几个都长大了。哎,里面多少也有一点对我们这些长辈的不满吧。
我们几个,我是老小。小哥的两个男孩,都在上学,一个高中,一个技校,高中考的。大姐在新疆、二姐三姐在家种地。小哥常年在外打工,娘就平时在二姐三姐家轮流住着,大姐有时冬天也从新疆回来照顾一阵子。这次生病,大姐也在这里一个多月。开春了,看娘轻了,她才回的新疆,那里有他们的枣林,苹果林,也有她的儿女们。娘说:叫她走吧,走吧,我真不好了再给她说!她会回来的。
娘说:我爷爷去世就在那一年的腊月二十四(我也不知道哪一年,我和小哥都没见过我爷爷,三姐可能都没见过)。前一天,下了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父亲去十几里地外的集上去买议价粮,天黑了才到家,第二天,起的很晚,棉裤和鞋子都冻得没有样子了,早上,就晚起了一会,爷爷早起还在大爷家里吃了一个黑面馍,喝了一碗汤,然后去(合理)谁家的小铺里买了一毛钱的小烟,在咱家的西屋里一站,说了句那不行,还的得去草窝,忒冷,正碰上你二姐和秀芹(堂姐)去井边抬水,秀芹还说:爷爷,俺婶都快做好饭了,你咋又走了。他还是那句:不行,忒冷,还是得去草窝。可没有过多大会,就听旁门的三邦喊你爹:二叔,二叔,你快起来看看,俺三爷爷不好了!你爹还大声喝斥他:你瞎扯啥,他才从这里刚走。可那人(三邦)还是用急腔大喊:是真的,你看去看看吧!草窝那边,有个老头再叫你!你爹才慌忙的起来,慌里慌张的跑过去,一会就又回家了,啥也不说,就把原床子(一种用绳攀的床)的东西都弄掉,又喊上你毛大爷(二爷爷家的四儿,其他三个都逃荒在寿州送人了,听说都改姓了)叫他去请先生。把老头抬到家,就给你爹说几句话:小二,别看了,这次真的好不了了。用牲口套拖车的人还没有收拾好,请先生的还没有回来,你爷爷就去世了。那一年他不到70岁。
(爹活着的时候,好给我说:咱门(家族吧)的男子没有活大年纪的,一般都过不了70岁。爹去世的时候,73岁,大爷不到70岁,四毛大爷有病60岁不到,四毛大爷的儿子69岁)
奶奶下世的时间比爷爷早,那时二姐还不会说话,二姐说她只有恍恍惚惚的记忆。(我不信,一两岁有啥记忆)母亲说:那时候是7月得的病,直到九月才去世,两个多月,吃什么,拉什么,天天没大事就拿着她的脏衣服去小二河里去洗,一天不知道多少趟就是给她洗裤子。临走的时候,啥病都好了!你大大(我爹)那时正在西乡掏煤(后来大哥也去过,就是洛阳西边的新安县),快厉害时,我叫你大舅,给他拍电报,就说家里的老太太去世了。你大舅他还不愿意,还说,那要是他回来一看,人还活着没断气,他不生气吗?我就叫他这样说的,可等你大大回来时,你奶奶已经去世三天了,要不等他,让他再看一眼,就座台口了(封棺)。矿上的领导不想让回来,把电报一下子瞒了两天,不过不瞒回来也说不上一句话了。
母亲说:到时候,我没有什么要求,就是寿木不能像你爹的一样,太孬,光用棒子轴填缝就填了一口袋,活着穷了一辈子,死了能再穷吗?给我弄个好点的棺木。你爹那个,再用柏油灌,那么大个空隆那也不会结实的。
母亲九岁那年,那一年的天特别热,刚收了麦,在姥娘的庄(太平镇 北黄楼)上发生了日本人和中国人的战争(1944年,日本鬼子发动的打通大陆交通线战役,中国叫豫湘桂战役),部队进村,老百姓跑反。母亲跟着她奶奶(我老姥娘)在东南地里的碑旗楼的(坟场边祭祖上供的石头桌子)边上躲。一上午就在别人的供桌底下玩,有时候有飞机过时还出来看看飞机。天都快晌午了,老姥娘给她说:小大(da轻声),我们回家喝水去吧。日本人穿着大马靴,骑着大洋马,见了小孩不会打吧。刚走出没有一里地,(离村大概有几百米),不知守城的军队里谁说了什么,就听见一声枪响,老人家倒地,脑袋上有个洞,脑子流出了,死了!还听着里面的人喊:还有一个丫头片子。可能是本村帮忙的人,连忙求情:老总,老总,只是一个小孩,放她一条生路吧!母亲慌忙往外跑,直到下午,才到张庄找到了姥爷,哭着说:我奶奶叫人打死了。
那场仗只打了一天,中央军就出水(跑了)了,可死的人不能看,庄里的死尸就向外运了半个多月,四十多天后,又请和尚道士泼汤诵经超度了40多天。打死的战马身上的肉都被外庄的人割了吃了,(你四毛大娘都去割过马肉)大英家的院子死了十一个,堂屋被炮弹穿了牛腰大的洞,院子里炸了粪坑大的坑。庄边那3分没来得及收的大烟地里,倒下了十八个十七八岁的兵。我也被吓掉魂了40多天。我不是被死人吓的,是你外爷(姥爷)背我回村殡你老姥娘时,快到庄边了,一个受伤的马,一看人来了,一打洋站,又摔到了,以前没见过那么大的马!他一个战马可以装下你外爷家磨油拉磨的那头驴和一头青骡子。
你老外爷(老姥爷)临死的头天晚上还把他所有的地又看了一遍,快解放了,当年买的很多地,都叫他一个鸡蛋,一个棉穗子(一种纺花织布用的线团)的都退了,有的什么也没要,要不,解放后非得划成地主挨斗不可。不退,一下午,他真看不完那些地。(母亲出嫁过来时,还没有土改,带来了一盘石磨,一只羊,还有大舅不知怎么调换的一块2亩多的地)第二天,你外爷去赶集卖油,他还给他说:你今天下会就别再给我买麻花了,我这麻花茶可真喝够了。可你外爷还没有走到集上,就被人喊回来了,你老外爷他就下世了,一大碗麻花茶快喝完了,只剩下一点麻花头。那一天是阴历四月十一。快收麦了,人都忙,借了别人家的棺材殓了以后放在屋里,直到五月初一才出殡。他一生光棍(干净,利索)到死也没有污嗦人,割麦的时候累了的邻居,还去放他棺材的屋里吃饭凉快!
没有见我过我的姥爷,母亲说:姥爷也是伤风(感冒)伤的,好几个月,当时也是来回的几家搬,最后是老在他自己的小屋子里的。打黄楼后,官府到处抓人审老百姓,叫把拾到的刀枪上缴。不知道最后收拾上来多少东西,却顺手拿走不少东西。那时你外爷是保长,就相当于现在的村长吧,不是自愿干的,没有多少人原意干,就临门的歪,歪到了不干又不行。自家的一头老母猪,藏在秫秸垛里九天,最后还是被他们拉走宰了吃了,老母猪还能下崽的,可惜了,更不用说鸡鸭鹅那些下蛋的东西了,只要他们见了,就吃,就败坏。也没几年就解放了,要不普通人家的日子真不知咋过了。母亲那一年害眼,外爷也被他们抓去了,正吊在屋梁上审呢,审了一天一夜,就还是那句话,就拾到了一个柳叶刀,早就上交了。打死也没有。放回家后,才赶忙拉了一麻袋储备票去给我看眼。后来就是自己人打自己人了(国共内战)。你大舅被抓兵的抓走了,其实是被进财的爷爷几个大钱卖的,你外爷先是在这边用磨油的大青骡子拉兵车,后来骡子累死了,就让回家,可你外爷心里有事,他在家就呆不下去呀。就去追你大舅,往往是这边刚打听到音信,赶到时部队就开走了,就这样一直赶,终于在快过江时(长江吧),见了你大舅,叫他回来,他还不愿意,用什么法子不知道,反证把他带家里来了,当时你大舅都是连队里的文书了吧。哎,要不真跟王国牌的军队去了江南,就不知后面咋样呢!
其实,家里当时也真藏着一个汉阳造(国产的枪,质量真的不怎么好吧!)一个翻天镜,天上的飞机用的,多远一看就像眼前,后来还真拿出来玩过。(军用望眼镜吧!)
大舅后来学会了摇课,就是算卦,用一只画眉鸟,让他从布袋里叼出一张写有字的字牌,然后再根据字牌上的卦辞推断吉凶。母亲常说的一句卦辞就是:今也攒、明也攒,攒了钱,买把伞,大风刮了伞头去,两手报个空竹竿。(近年来,也看过易经,很多算卦的书,但这句爻辞,我一直没看到)。他算他自己能活到多大,他真在那一年去世了。大舅属马的。大妗子2019年才去世,快100岁了吧!他家的故事挺多,母亲以前常说:可大多事关生死迷信,就说一个大舅家开始要孩子的事吧,刚开始的几年,孩子也生了几个,可都是不满百天或不到一岁就夭折了,最后一次,不知听谁的指点,就把家里烧饭的大锅在孩子绝气前揭下来,看到又很小又歪歪扭扭的几个字,“过些事(就是过些日子)还来你家来”,刚几个月的小孩,手指不会多粗,就像有人拿着那小孩的手指写的。脱下来大人(其实就是大舅)的鞋,用鞋底狠劲的往那块写字的锅底上搧,把锅都快搧烂了,字也搧没有了,然后掂着快断气的小孩往乱死岗子上一扔,用铡刀一劈两半。再过一年,才陆续有了几个成人的孩子。后来还有一个可惜的大玉,活到九岁了,得病了,南里北里也是看不好,最后你大舅说,那就招魂吧,生死由命,那就看天吧。(日本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川端康城有一篇叫《招魂节一景》的文章,说是写日本的札幌招魂节。想看看,一直没有找到)当天下午也是人山人海的,吹着响器,抬着供品,也抬着象征替身风筝一样的东西,从东头往西头小阁子(也就是小庙吧)里送,可连村当街都没过,就见那代替人的东西,飞起来,飘飘荡荡的直向小阁子里飞去。招魂失败,没多久,小孩就没了。
打过仗以后,那时是多少年都不敢晚上出门的,你想想,多少年轻的少壮人,正活蹦乱跳的都死了,能没有一点动静吗?晚上或夜深人静时的喊操声,人马的操练声、跑步声,就是你外爷信神也轻易不敢晚上外出的。一次一个东庄的亲戚来家里来下细粉(红薯粉条),天刚打眼(就是有点模糊,路还能看清)就想回去,刚走到庄外的一小段,就慌张的有跑回来了,说是一个头大的坷垃一直不紧不慢的跟着在后面。快吓死了。
四舅家也是先有几个孩子没成,他家的大妮与你三姐差不多大,你姥娘开始还出坏注意叫我们跟她用你三姐还。我气的多少时没上他那去。谁家的孩子不是金豆子。要不是你妗子看的紧,红梅(四舅家的大妮)也差一点,都到几岁了,也一刻也不敢离豪。三月大时,一次她看他睡着了,刚睡着,拿个衣裳也不是小孩的尿布去河边洗,刚到河边,其实就几步路,很近的,一想不对劲,拔腿就往家跑,就看到红梅头上裹个东西,头向下已经头脸发青,这会说也就2、3分钟光景,就是有人想做也不可能有人能有时间去做。
哎,农村的事怎么能事事说的清,就像李佩甫先生的《生命册》里面:在秫秸结成的锅排上,找当年的小麦磨成的白面,用细箩均匀的筛上一层,尔后,仅凭意念(不用手),让筷子在锅排上竖起来,走出一些奇奇怪怪的符号……
姥娘去世时也是挨着过年,我对姥娘是有一点印象的,那一年二姐出嫁,她来给烙的烙饼,烙完时,专一给我烙了一个焦的,吃完焦饼两天,二姐就被接走了,没有租赁到响器,只有一个车载的大喇叭。没多久快过年了,姥娘去世请后街的能人用萝卜雕了一桌花花绿绿的供品,一只鸡是被怎样处理了翅膀和鸡脚,做了造型。娘说:咱的供是没有盖的。
整理完,又快清明了,春天温暖,万物复苏,母亲也慢慢的好起来了,往后的事我都是亲历者,从四毛大爷死(那一年我正上初中,住校,其实是住在堂嫂的姨家)回来不知道哭,傍黑,跪在棺材傍,被大哥瞪了一眼才哭出来。后来就是得病的会唱花鼓的二舅,(那一年我去郑州上学)再后来我的长兄,大舅、我的大爷,大妈,四毛大娘,我的父亲,妻子的奶奶,岳父,儿子的豁牙子大爷(四毛大爷的儿子)……
岁月无情,人如流水,只要不如大爷爷家没有男孩,就会如大海的波涛一浪一浪,不止不息……
2020年3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