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的大雨之后,清晨的空气如同饱吸了水分的青苹果般清爽诱人。母亲趴在阳台窗口向下望:“快来快来,看我栽在楼下的白月季,开得多旺!”
我顺着母亲的手望去,一株白色月季顶着二三十朵花在风中骄傲地摇曳,和母亲脸上的得意一脉相承。我朝母亲努努嘴,她立刻会意,随我奔下楼去。
这株月季开得正盛,颜色也是最佳,纯净的白色花瓣,略带淡黄的花蕊,香气浓郁,在母亲亲手侍弄的这方小园里格外醒目。说是小园,其实是楼下的草坪改造而来的。物业一开始不同意老太太们的改造,可是后来还是拗不过放行了。最后却发现这片小园被改造得花团锦簇生机勃勃,反倒成为小区里最美的一处。
母亲是真切地喜爱着这片小园。小园分成很多块,母亲只是拥有其中一小块而已,但是她的春夏时节的大部分时光都在这小园里。母亲是从小长在农村的,土地是她永远无法放下的情怀。
母亲出生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出生后的每一天时光几乎都与土地有关:一家十几口人,是土地给予最基本的生存所需;从记事起就参与了力所能及的体力劳动,七八岁就开始背野灰打猪草喂牲口挑水做饭,十几岁时已经是家里的好劳力;十七岁嫁到婆家,更是家里家外一把好手,收起庄稼来没几个人能赶得上……到后来我们上学,父亲曾一度将我们全家转为城镇户口吃起了供应粮,但我们渐渐长大以后,每月二十多斤的定量供应已经远远不能满足家需,于是母亲毅然决定放弃她的城镇户口名额,回到了本就属于她的土地上,家里一下子盈实起来,不知不觉中就没有了每月到粮站看脸色的日子,家里来了客人母亲也显得自在豪爽了许多。母亲脸上的笑容又多了起来,开朗的她总是让这个家充满了欢声笑语。
后来哥哥在城里买了两套房,一套给了父母。母亲还是改不了她直爽的性格,不两天就和楼下晒太阳的老太太们混熟了。单纯的她以为城里和家乡一样人人真诚纯朴,把自己心里的想法和家里的大大小小的事情都丁点不漏的倒了出去。结果时间不长,她自己就听到了一堆闲话,常常回家自己生闷气。我们劝她留点心眼,她算是记住了,可时间不长还是依然故我。
父亲在到城里之后的第三年就重病去世,留下了母亲一个人。虽然他们二人常常吵架,但父亲去世给母亲的打击还是很大。有一次院里一个年级和母亲差不多的老太看到我和母亲走在后面,就拍拍和她一起走路的一个年轻女人的屁股小声说“快走快走,后面是一个寡妇。”言语之间的轻蔑深深地刺伤了母亲。母亲的脸色瞬间大变,一进家门就痛哭起来,以至于好几日不愿出门。自此母亲精神一日不如一日,总是怀疑自己有大病,常常要去医院检查。可是几家大医院都跑遍了每次都查不出什么,她又怀疑医院没好好查。如此折腾了一年多,在父亲去世后的第二年,我带她去了云南,希望旅游的快乐能给她带来转变。然而好景不长,她的疑心病又开始作祟。
无奈之下我们抽空带她回了故乡。在故乡的大山里,母亲突然神清气爽,丝毫看不出此前精神不济的状况。在表姐家住了两天,她吃香睡好,有说有笑。
就在这年春天,一位住在同一栋楼的同乡老太太告诉母亲,楼下有一片小小的空地可以翻耕了种点菜。母亲一听喜出望外,立马找来工具细细地翻土,把翻出来的杂草根捡拾出去,大块的土坷垃用铁锹敲碎,收拾得平平整整的,撒上青菜种子,又从家里提水一桶一桶地浇地。自此以后她像侍弄一个婴儿一样细心呵护她的小园,哪几根青菜长得旺,哪几根青菜没精神她都要一清二楚,什么时候施肥,什么时候浇水除虫她都算得精准。母亲的精神在与土地陪伴的日子里渐渐好了起来,爽朗的笑又重回家中,再也不嚷嚷着去医院检查了,也不会动不动就去那个“神医”诊所抓药了,虽然到最后她种的菜其实也没吃两顿。
有了小园的第二年,母亲移栽了很多花木。除了我拿回来的那盆半死不活的白月季外,还有芍药、菊花、丁香和许多叫不上名字的花卉。其他人也渐渐地种起花来,楼下的园子慢慢成了花海,大人小孩都愿意在茶余饭后到楼下转转,评判一下谁家的花好看旺盛。母亲自然是跑得最勤的了。
不足十平米的土地,让母亲对土地的依恋重新燃烧起来,而且不再是繁重的劳动和无止境的疲乏。她从这小小的方寸土地里获得了慰藉,也让她这个从小生长在农村的与土地依恋最紧密的人重新亲近了土地。看着母亲准备的小铁锹小铲子,看着那一方承载她精神的小园里绿意浓浓、鲜花烂漫,我知道母亲虽然在城里生活了多年,但是始终没有把自己真正融入这个城市。这一群人不会觉得自己有多高贵,和乡下的亲友依旧你来我往不离不弃,而且对土地有着深厚的感情,对自己的故乡又有着母亲一样的眷恋。但这些人到了乡下成了城里人,到了城里又成了乡下人。母亲和像她一样的人们,包括我,都只是生活在城市边缘的人。
母亲站在那株白色的月季跟前,啧啧称赞,说不出的喜悦和兴奋。那花足有二三十朵,个个开得灿烂无比。硕大的花朵,洁白的花瓣,最美的是那淡淡的鹅黄色的花心,看去超乎寻常的纯净淡然。母亲低头嗅着花香,陶醉的样子根本看不出她是个曾经像壮男一样劳作过的人。娇嫩的花朵与母亲脸上的单纯交融勾勒出的和谐,怕是此生我看过的最美的画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