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直到初中毕业后,我才消释了对父亲的成见。
从小在我眼里,他就是一个十足的酒鬼,一个浪荡子。他有手艺,但是他没责任感。
细数少年时代,我通常在父亲醉酒后的叱骂声中度过。父亲嗜酒如命,一饮必醉。当时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好酒。我只讨厌他满嘴酒气和我说话,讨厌我已入睡,他非得把我从被窝拉出来,让我坐他身边听他絮絮的醉话。只因为酒,我在幼时恨起父亲了。
父亲十七岁到路固砖瓦厂做机修工,自学电焊,技术娴熟,手艺精巧,大家也都抬举他。那几年,他火了,在厂里慢慢有了点权利,手里也有俩钱儿了。那个我所谓的“家庭鼎盛时期”,我记得再清晰不过了:几乎每天都有鱼肉罐头,父亲几乎顿顿都有酒,我的零食从来没断过。父亲带着我和母亲游历了郑州,也去了少林寺。那时候,在街坊邻居的眼里,父亲是个有本事的人,都高看他。
父亲把堂屋加盖了阁楼,又盖了三间东屋,拉起了院墙,安装上了自己亲手焊制的红漆大门,这个家越发像个家了。然而这种好光景并没有持续下去。
弟弟出生后,他从厂里出来了。母亲只说他有手艺,不愁吃饭。在村西头给他开了间修配的门市部,又想方设法借来一台焊机。他整日在店里,晚上也不回去,喝酒更没人管了。有时候还撂下摊子,门都不锁,找人喝酒。挣的多,挥霍的多。时间久了,父母亲之间的争吵随之而来,摔锅打碗,有时还动手。我亲眼目睹过母亲拿板凳,父亲拿笤帚的恶狠狠的眼神。
说到这里,我只想说,我小时候不快乐,我性格内向的原因是跟家庭环境有关系的,被吓的,心里害怕。
每当父母亲争吵得厉害的时候,我躲在姥姥的屋里一边心惊胆战地听着他们的争吵,一边盼望争吵赶紧停止。
我的父亲,我痛恨的父亲他终究没开多久店,直接关门了。他整日好吃懒做,没个正经工作。都知道他喝酒,央他焊个东西,一顿酒就打发了。他都没想过家里的老小都还指着他。
每季度打下粮食,粜了钱,母亲放起来,但是总被父亲惦记着。我记得有次父亲向母亲要钱买酒,母亲不给,两人争执起来,最后父亲用铁筢子别开了母亲的柜子,拿走了钱扬长而去。一句话没说对,父亲正吃饭时,把家里的炒锅摔在了全家人当面。母亲不给钱就去商店赊账。每年年底,我只盼着有新衣裳穿,可是要债的人接二连三。
有一个邻居想和父亲一起做合金生意,母亲帮他筹钱,给他投资,结果生意也没见成效,钱挥霍一空,最后还欠人家同伴一笔钱。小时候晚上在家正间桌写作业,隔三差五总有人来要账。父亲被逼得还不了,人家把我们家的折叠椅、沙发用卡车拉走抵债了,后来要账的人干脆把我家的街门摘走了一扇,是想故意败我们家兴,想出父亲的丑。我的父亲却并未受到任何刺激,依然我行我素,后来还有人拉走过我家的粮食抵债。眼见到了交学费的时候,母亲让我抻着麻袋,一簸箕一簸箕从粮食圈里往外倒腾粮食,准备去变卖后给我交学费。时隔二十多年,我依稀记得当时母亲的眼神,那是无奈,是愤恨,当然还会有其他的。
母亲说弟弟高烧不退,送到胡桥医院,身上没带半分钱。我能联想到一个母亲看着怀里烧得不成样的嗷嗷待哺的孩子,身旁这个唯一值得依赖的男人又是这般模样,她得忍受多大煎熬。
后来母亲似乎对父亲失去了信心,不再争吵。只把当时的媒人叫来,把族里的长辈叫来,商量离婚。那时候父母亲动辄就是说离婚,我在一旁听着,心都碎了。离婚了我怎么办?弟弟怎么办?
后来,我和父亲的隔阂愈来愈深了。深到什么程度?路上父子俩碰面,谁也不看谁。父亲知我恨他,但他不言语,只在醉酒后方抱怨我对他的冷漠,我听到后也不做声,但内心的痛无法言喻。
只因有了恨,恨父亲的不争气,我才很少唤“爸”,只在要钱的时候才叫他爸。只因有了恨,我对他的叛逆越发地严重。清晰地记得,有次给父亲犟嘴,父亲狠狠地扇了我一巴掌。这一巴掌之后,我没掉泪,我咬紧嘴唇,心里的恨更深了。
只说恨父亲,难道他就没一点好的?
任何一个父亲,舐犊情深都会有的。他爱我,小时候为了我喜欢吃的豆腐脑,他用二八大梁车带着我穿梭在辉县县城。他为了给我看病,走开封、上北京,好几次父子二人的远足,让我难以忘怀。只是年幼的我,执拗地认为父亲不是个好父亲,他再做得多也无济。在我的脑海深处,我始终抹不去对父亲的恨。
记得去鹤壁上学报到的那天,父亲一早给我收拾东西。当我们背着行囊走出家门的时候,我忽然觉得心里咯噔了一下。长途车上,父亲沉默寡言,到了学校,领着我缴费办手续,等到把宿舍的床铺好,带我到餐厅打饭吃饭。午时已过,父亲说:我走了,不然到家都天黑了。我说你赶紧走吧。我在寝室二楼的窗下目送着父亲由宿舍楼前走出校门。看着远去的父亲,这个让我恨了十多年的人,我第一次内心由衷地觉得舍不得他……
或许是我外地求学,弟弟也在长大,他真正意识到压力了。他开始正经找厂矿上班了,也有了固定的收入。电视机买到家了,电话也装了,慢慢地这个家有了起色。等我毕业后,我想着我不能依靠父母,所以自己东奔西走找到了工作。慢慢地,父母亲的争吵少了。父亲母亲又商量翻盖房子的事。06年,全家齐心协力,房子焕然一新。此时的父亲,像一头老牛,宁愿拉断牛皮套绳,也要为孩子们拼,为孩子们干。我对父亲愈来愈有好感了。
说实在的父亲脾气没那么坏,平时不善交流,但是喝过酒之后话多。现在,他每次喝过酒和我说话,我都没敷衍他。因为我知道他说的话都是心里话。我不想去敷衍一个爱我、担心我、挂念我的老人。
(二)
我的母亲啊,典型的女汉子。她温柔过吗?温柔的少。我理想中的母亲是知冷知暖的,对孩子关怀备至的。或许是父亲当年不争气的缘故,母亲也是被逼得刚性十足。她能干,能操持家。尽管当时父亲不争气,但我很少见母亲流过泪。她总是把所有的苦痛隐忍在心底。父亲晚上喝酒,母亲背着铁锨,穿着胶鞋,披着大衣,拿着手电,在寒风中浇地。庄稼深的时候,她总让我陪她去地里拔草,她说你干活不干,都行。做个伴。
不听话的时候,母亲打的最多。有次,记不得因为什么事,母亲追着我打,院子里的地潮湿有青苔,母亲一个趔趄倒了,出于本能我回过头去搀母亲,结果没逃过这顿打。怕母亲。一次中午吃咸大米,正吃着碗从手中掉了,摔了碗。自己委屈又怕母亲责备,哭了起来。母亲也没骂我,又拿了新碗让我盛饭。
小时候手脚一到冬天就冻。那年下大雪,我的脚冻得走不成路,母亲一边给我穿棉鞋一边说:现在是个这样,大了咋弄?母亲背着我从家走到学校。一路上,我趴在母亲娇小的背上,满脸是泪。恨自己不争气。颠簸在她的背上,我第一次觉得我对不起母亲。雪地上两行深深浅浅的脚窝在我身后排开。母亲背了我一路,我哭了一路。
家里穷得叮当响,柴米油盐父亲也不管。母亲和我步行到辉县南关十字卖鸡蛋。不知多少天,攒够一篮子鸡蛋,才去变卖。别看母亲那么干练,她怎好意思在人群中叫卖?蹲在街角,一直等到中午饭后还不见人买,又掂回家去。记得半道走到四路口路旁一家药店,央求人家买了鸡蛋。
每年过年,没见母亲买过新衣服。带着我步行到新辉市场,转来转去,哪一件都贵。记得有一年,母亲和四姨带我和四姨家的妹妹去买过年衣裳。转悠到晌午,我和妹妹饿得不得了。路过一个卖包子得摊子,我和妹妹走不动了,四姨给妹妹买了一个包子,可母亲纠结起来了,到底给我买还是不买。我一声不吭地抬起头眼巴巴地望着母亲,她最后还是狠狠心给我买了一个。
母亲在院子里的椿树下给我纳过千层底,做过布鞋,给我织过毛衣,打过手套。
记得小学时清明学校组织去烈士陵园扫墓,然后游百泉湖,之后到职工俱乐部看红色影片爱国教育。我看其他同学包里都装的满满的零食,父母还给孩子五块钱零钱,可以买冰块儿或者棉花糖什么的。母亲说她小时候去陵园扫墓,姥姥只给她烙两张黄菜馍。后来,母亲给我煮了五个鸡蛋,给了我五毛钱。知道家里穷,我也不和旁人攀比。记得扫墓之后,半路上一个女生问我:张方明你书包里只有鸡蛋啊?我这里苹果多,给你一个吧。我用一个鸡蛋换了她一个苹果。还有一年扫墓,母亲给我一元钱,回到家手里那一元钱被攥成一团,完好无损地又拿回来了,什么也没买。
每年暑假,母亲扔给我一个篮子,去地里拾麦穗吧,拾得多了,回来给你换西瓜,换甜瓜。天刚亮,姥姥就叫起我,说趁天凉快,赶紧挎篮子走吧,一直从村里丁场地,拾到二道槽、三道槽,拾到烈日当空,满满一篮子,然后奔回家。姥姥用棒槌帮我捶捶,然后下午再去。换了西瓜、甜瓜,吃得时候,心里比什么都美。
2013年夏天,我和弟弟分了家。分家那天,母亲掉泪了。我长这么大,亲眼见母亲掉过三次泪。第一次是说和父亲离婚,恨父亲不争气的时候;第二次是姥姥咽气的时候。我姥姥瘫痪在床两年零八个月,后期老年痴呆不认人,都是我妈伺候着。第三次,就是我弟兄俩分家的时候。我说妈你哭啥?总得分啊,我爸兄弟五个,照样不得分开,迟早有那么一天,你也别难受,分开了还是一家。我妈说:你们一分开,你搬出去,到你租的房子里另支锅,你啥都没有,啥都得从头来,缺这少那的。另外那房子破得不成样,还漏雨,人家在里面刚为老人办过丧事。你让我跟你爸心里咋好受?我说我不嫌弃它破它漏,你不用操心我。我都三十的人了,我自己有老婆孩子,我自己能料理好。母亲说着只掉泪。
去年放假腊月里,我换了三百块钱新的零钱,又添了二百,给了母亲五百块钱。母亲撵着我出了大门,硬塞我兜里,说你刚把房子弄起来,借了那么多钱,你省个钱还账吧。我说妈我再困难也不能短你的钱。这钱我该给。你辛辛苦苦给我看了一年孩子,接接送送的,给我做饭,我啥也没给你买过。我妈说:我不要。媳妇知道了又该生气。我说你儿媳妇知道,我不背着她。你放心吧。我当这个家儿。我对待她的爹娘跟自己爹娘一样的。
(三)
有句话叫“不养儿不知父母恩”。我也是一个父亲。养女儿这么多年,我真知道了做父母的不易。我愿闺女大了,也能记起我们的好。她出生后没几个月,睡颠倒了时差。我每晚上抱着她在屋里来回走动,一直到凌晨两点她才准时入睡。虽然这么多年,我照顾闺女的少,我愧疚,我也欠她的,但是,我只指望她将来能够记起她母亲的不易。
今年三十三岁了,时间真快。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压力在无声无息中逼来。也就是最近这两年,我分外觉得父母老得真快,是真的老了。母亲分外健忘,神情多少有点痴痴的样子,做什么活计也不那么利落了。
我只想着,一个人能力有大小,孝顺不孝顺,最起码得让父母心里边顺畅,不能给老人脸色,不能给他们添堵,在你能力范围内,能多孝顺点就多孝顺点。我不能说自己是个孝子,但是我只是时常觉得,我走到现在,如果再不对父母好点,我真的没良心了。所幸妻子知书达理,贤惠,岳父母待我也很亲。我时常说给妻子,老人们都是一样的,都不容易。谁也别嫌弃谁的老人。
做父母,是门大学问。这父母,读起来像一本厚厚的书。静下心回忆起我的父亲母亲,心里除了感恩还是感恩。幼时遭的罪,母亲当年给我说过怕我长大了恨她。我谁也不恨,谁也不怪。心里有阳光,什么时候我都是快乐的。早年间的苦痛,早年间的隐忍,都过去了。何必再提?多向前看,多往远处望,正能量地走下去,没错!
看着这篇日志文首的那张泛黄的照片,父母的脸庞不再年轻,他们为子女操劳地日益老迈。我不再像三十年前一样让母亲抱着。我必须告诉自己:我是父母的依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