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家沟是一个贫瘠的地方,干旱少雨,使得大山干瘪,山道崎岖,庄稼歉收,村庄始终给人一种压抑和乏味感,满眼都是黄土色,风一吹,鼻中、口中也是黄土味,唯独山底的一条蜿蜒小河,给小村庄一丝生气。我的小脚曾祖母,在这片令人窒息的土地上,如同挣扎在沙漠里的仙人掌,坚强地走过了她的一生。
在长辈的描述中,年幼时的曾祖母,踩着三寸小脚,干起活来干练利落,两条长长的黑辫子,总是随她干活的节拍甩动。曾祖母长相秀气,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宛如山底的清泉,白皙的皮肤与灰色小山村形成鲜明对比,以至于初见曾祖母的人都以为她是外来户。17岁那年,正值花季的曾祖母,嫁给了曾祖父。曾祖父和曾祖母贫困、平淡地生活着。生活在那个年代,好景总是不长,时隔两年,姥爷刚满月,在一个寒气逼人的夜晚,曾祖父永远离开了人世。
曾祖父的离世,对曾祖母来说无疑是个晴天霹雳,19岁的曾祖母因思念曾祖父成疾,染上烟瘾。就在曾祖父尸骨未寒、临近年关的深夜,村霸勾结邻乡的混混们,悄悄来到曾祖母门前,企图将曾祖母卖给另一个村庄的光棍,来分割曾祖父的家业。好心的邻居提前将此消息告诉了曾祖母。曾祖母知情后,不动声色地搭起梯子爬上房顶等候他们。深夜,当村霸们将要翻墙时,曾祖母扯起嗓门喊叫“来人啦……来人啦……”,一边用屋顶的瓦片砸向冲进院里的村霸,整个村庄的人都被曾祖母的喊声、骂声叫醒了,大伙儿拿着棍棒赶跑了村霸。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敢打曾祖母的主意,而曾祖母也从一个柔弱女子变成了远近闻名的女汉子。曾祖母为了她和姥爷的生计,连夜给自己缝了一个红莲花肚兜,把仅有的粮食塞满红肚兜戴在身上。就是她小小的红肚兜,撑起了整个家的希望。
小时候,每次跟母亲去曾祖母家,就喜欢和曾祖母在一起,就想看到她那绣着莲花的红肚兜里蹦出好吃的东西来,那种渴望是我童年最美好的期待。我甚至怀疑它是曾祖母的法器,只要她把手伸进去,就会变出好吃的来。之所以这样想,是因为有人说过曾祖母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世界。和曾祖母住在一起的时候,每当半夜醒来,总能看到闪烁的几点火光,那准是曾祖母在抽烟,她听到我的呼唤,轻轻应声,给我盖盖被子,我又睡去,而那一明一暗的火星还在继续,加上她神奇的红肚兜,我常常怀疑她是趁着黑夜在修炼法术。
上小学四年级的那天,只有我和曾祖母在家。曾祖母一摇一晃地打来一盆水放在院子里,手里攥着一团红布放入盆中,我一眼认出那是她的红肚兜,我的心怦怦跳着,趁曾祖母不注意,一把抓起红肚兜。整个肚兜由一片梯形的红丝绸和四根丝带缝成,丝绸上面绣着精致的红莲花,跟我的课本一般大小。我将红肚兜翻了个底朝天也没见好吃的东西,我不相信这就是曾祖母的法器,更不相信它居然能装下那么多好吃的。我像一个听着童话故事长大等待王子的小姑娘,突然有人告诉你王子是不存在的,你听过的童话故事也不是真的。我失望极了。
长大后,在亲人们的言语中,我慢慢理解了曾祖母。我的姥爷是靠她红肚兜里的粮食长大成人的,在那困苦的年代,曾祖母带领全家人到陕西乞讨,经历了我们这一代人无法想象的艰难苦痛。她将乞讨来的食物一点点装进红肚兜,然后再均匀地分给家里老小,一个家族就在她的红肚兜里得以生存了下来。离开曾祖父的曾祖母,只要她贴身温暖的红肚兜殷实,才会有家人生存下去的希望,才能使她漂泊的心得到最大的安慰。直到她去世,她的红肚兜里依然装着金色的粮食种子。
几十年过去了,我们这个大家族的人,从事着各行各业的工作,但始终没有放弃土地。成年后的我终于明白,这片生长食物、深埋着曾祖母的土地,才是我真正的精神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