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改革开放的号角己吹遍华夏大地,农村专业户、万元户是最时髦的词语。父亲终于被调往公社“基建队”当会计。在逐浪改革开放的年代,父亲带领乡亲们从农村走向城市讨要生活,不再仅仅只局限于向农村的土地求索,我觉得我父亲也应算是那个时代的“弄潮儿”。
我在小学快要毕业的那个寒假,第一次带着弟弟进城去玩耍,那是我人生第一次乘坐开往城里的公共汽车,也只知道父亲的大概地址,今天想来那次城里之行充满惊奇、新鲜、激动,同时也伴随着恐惧。我怕找不到父亲住的地方;我怕城里的车水马龙;我怕把弟弟带丢了;我怕城里的繁华会让我无所适从。
凭着在心中不知默念了多少遍的地址,不停的叫着叔叔阿姨询问,我和弟弟终于找到了父亲他们在城里的租住地——牌楼。父亲看到我两兄弟也是满脸的惊喜还有责备和爱意:“也,你们啷哎来了?还找到地方了!”毕竟是我第一次独自走出山乡,走进城市,走向远方。
父亲虽然租住城里,租住的房子都是在城郊结合部,既是办公室也是卧室,条件相当简陋。不管怎样,与我的小伙伴比较而言,我毕竟有了去城里玩耍的机会,这在当时也是足够羡煞人的。
父子三人在一张床上挤着睡,每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父亲早早就起了床,给我和弟弟弄来了不同于农村的早餐。我记得有我平常难以吃到的包子、油条、油茶、油饼、面条……,父亲也总是在我兄弟俩吃饱了的时候,剩下的他才囫囵的将就一餐,那时我不懂,父亲是在忍嘴待儿呀,把好吃的让给我们。今天想来,有满心的愧疚。
我一直在心里想,父亲是什么时间起床的呢?为什么冬天的早晨都是大汗淋淋,带着这疑问,我要一探究竟。我趁父亲起床以后,也悄悄起床尾随着父亲。
冬天的早晨,不,应该是凌晨,昏暗的街灯,父亲在清冷的街道上快步穿行。来到二马路我发现父亲进了豆芽厂,用人力板板车装上满满一车豆芽(那时的豆芽都是集体的豆芽厂统一负责生产),然后拉上板板车又开始飞奔。我怕父亲发现我,在行道树之间不停的躲闪着自己的身影,远远地跟着父亲的背影。
当时的达城还是一座山城,道路起伏不平。在平坦的路上父亲拉着板板车也能快步前行,脚步轻盈。有时利用惯性和掌握好平衡,父亲会坐在车把上,用一只脚在地上“划”,如蜻蜓点水般在地上轻轻一点,板板车也会在父亲熟练的驾驭下向前滑行,这时父亲有着律动般的背影。在爬坡的路上,父亲很吃力的躬身,又如牛一般负重前行,父亲有纤夫拉纤一样的背影。坡陡路段,父亲还要用绳索套在自己的肩上,把自己的身子躬得与马路一样平行,每踏一步如同要在马路上蹬出一个坑,只有这样才能克服阻力一点一点地慢慢前行。我从后面望去,几乎看不到父亲的背影,只看见父亲呵出的热气在冬天的早晨向上飘升,还能听到“嘿着嘿着”暗自用力而又十分低沉的号子声。上长坡的路段,父亲还要在马路上不停地走“之”字形,利用斜坡原理才能把板板车拉到坡顶。下坡的路段,父亲又要克服重力和惯性,把前面的车把抬得很高,用板车后面的废旧自行车轮胎与地面之间形成的摩擦力减阻车速,以免车速过快驾驭不了板板车人仰车翻。这时父亲的双手又要努力的向上抬着车把,腰身直得不能再直,整个身子往后倾着,一步一步“蹭”在地上控制着板板车前行。
拉着板板车经过二马路,通川中路,达巴路口……父亲把满满的一车豆芽用板板车拉到了朝阳农贸市场。然后又拉着空板板车回到豆芽厂,又是满满一车豆芽拉到另一个农贸市场。如此反复两三趟。父亲便能拿到两三块钱的运费。拉完豆芽,父亲走向了刚刚营业的早餐店,我们便有了热气腾腾的早餐。无论天晴下雨,父亲每天如此。天亮了,父亲又要去往建筑工地。
我读过朱自清的《背影》,那时总是读不懂作者的心境。望着我父亲的背影,我的眼眶有些湿润,父亲并不是父老乡亲传说的“包工头”,他也只是用劳力和辛苦拉着板板车挣“外快”给孩子买早餐的父亲。
在城里玩耍的日子,父亲带我和弟弟去电影院看过电影,我记得那时我第一次在电影院看了彩色宽银幕的电影《追捕》,电影演的什么不记得了,只记得城里看电影一人一座,说话都要小声,座位上的数字发着萤光。我还在那时达州最好的饭店——大众饭店,很优雅的吃过饭。吃的什么不记得了,只记得那味道现在想来都还唇齿留香。
父亲拉板板车的经历,可能连我母亲都不知道,更别说弟弟妹妹了,这也许是父亲一辈子的秘密。
今天,我不想再去保守父亲这个秘密,因为,我的父亲早己离开了我们,因为,我只要想起父亲拉车的背影,我总会潮湿我的眼晴,我怕模糊了父亲久远的背影,我怕父亲的背影再也看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