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走得早。10年前,经过三番五次劝说才把一人孤独住在偏僻大山之中的父亲说动进县城来跟我们一块儿居住。父亲对我购买的高层商品房颇有意见,他说:“住这样的房子,像住火柴合子,哪里叫家,分明是监狱。不仅没有人气,连鸟语都没有。”他对我们家家户户关门闭户,邻里乡亲搞的跟仇人似得,一家不理睬一家更是恼怒。
为了迁就父亲,我一连10多天敞着房门,按照父亲的意思,这样邻居就会来串门。村里的人,总是喜欢群居闲谈的,只要有人,一杯水一支烟或一包瓜子,不到太阳下山,是不会告辞的。而这次,父亲一连几天待在家里,不见一个客人上门。他等不及了,竟然从12楼13楼14楼挨个敲门邀请,结果不难预料,甚至有的人家就没有为他开门。这事对他打击很大。原来城市不是楼房高,而是门槛高,。
穷日子过久了,父亲养成了勤劳节俭的好习惯,进城居住后,他看见小区的垃圾桶旁丢满了花花草草的纸箱子塑料瓶子,于是他在小区内干起了捡破烂的生意,引起了保洁员的控告和吵闹。这原本是保洁员的领地,现在闯入侵略者,保洁员当然不会善罢甘休。我理解父亲的行为,一个从大山走出来的人,对大地上的每一件东西都十分珍惜,一滴露珠一根草芥,都深藏着农村人的体温和往昔痛苦的回忆,对这大地上一切可以利用的东西,总是不由自主的介入。
小区里年轻人住户多,大手大脚的,垃圾箱里总是盛满该丢弃和不该丢弃的东西,比如纸箱、报纸、完整的馒头、半瓶酒、崭新的衣服等等,父亲见这些颇为愤怒,在家里朝我批评说,我们“是不是吃粮食长大的,这要遭天打雷劈呀”。
我们在丢垃圾的同时,扔掉一些可以送进废品收购站的东西,目的是给保洁员一点念想,给予沉重劳动之余一点生活的欣喜,但鲜有人理解父亲的想法。在城市面前,父亲觉得自己无力辩解。珍惜和节约,在城市的土壤上,只盛产耻笑和矛盾。此后,父亲陷入一段长时间的沉默。
父亲多次出现在城边的汉江河边。他觉得回到自己熟悉的场景,比如河流船只庄稼牛羊野草树木,心里才会安定和踏实。人与自然要比人与人之间明暗的关系温暖多了,彼此都是大地上的忠诚者。父亲把自己寄托于河流,也许他在伴随他一生的河流里,获得体悟和理解。我庆幸小区的道路河堤下就是奔腾不息的汉江,这至少给父亲带来生活的气息,让他在乡村与城市的纠葛中,找到了喘息、抚慰的场所。
展开在大街小巷的高层建筑,成为阻止父亲进入城市的门神。父亲走在大街上,面对闪烁的红绿灯,以及川流不息的车辆,他不知道如何挪动双脚,经常止步于斑马线,车来的时候让车,人来的时候还得让人。因为这横冲直撞的人群,呼啸而去的鸣笛,使得这个城市始终处于惊慌失措的境地,混乱喧嚣嘈杂惊叫和冷漠,无情地充斥着城市的大街小巷。语言在此下路不明,唯有高声叫卖的吆喝,形形色色的广告,成为城市的面孔与话语。
父亲常到菜市场去转一转。其实这是对光怪陆离的城市再次的逃避。他认为菜市场,至少与乡村是沟通的,比如大白菜土豆茄子鱼鸡子等等,这些出生于乡间的植物或果实,至少还带着天生乡土的味道。父亲穿梭于菜市场,看看这蔬菜,摸摸那蔬菜,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般。待摊主有空闲时,他居然还会跟摊主聊上几句,凭着对乡土野菜的熟悉,告诉人家,这土豆的种类、口感,那红豆腐、豆豉的烹饪方法,如何去掉鱼的腥味、羊肉的膻味等。置身于菜场中的父亲满脸红光,与市场新鲜的蔬菜般鲜嫩,充满着对生活的润泽。
在汉河流与城郊结合的环弯处,一片灌木丛生的空地上,父亲揭开了城市种地的生涯。这里原本是属于滨江公园的一部分,在打造沿河风光带中资金链断裂,留存了一大片荒地无人问津。父亲决定要开辟出一块菜地。长满野草与灌木的土地,对于庄稼来说,是一种耻辱,对土地本身来说,也是一种罪过。这一切都在暗中进行的。
当我看到这块土地时,父亲已经开辟出了大约有三分地的规模,锄头铁铲,用厨房垃圾做肥料,土壤是喧松的,敲得细碎,黑褐色的土壤,我看到了其中蕴藏的力量和生机。这块土地被父亲划分有序,大蒜韭菜葱辣椒茄子西红柿,这里就是一个微型的乡村菜园子。父亲用手指着不远处,还有菜园子藏匿其间。父亲说,那是另外一个老人的成果,他们,成为城市里的新农民。
事实上,这些菜地是不可能在城市的空间存活的太久。城市拒绝与乡村挨在一起,乡村有乡村的自由,城市有着城市的法则,城市的空地,点缀的是奇花异草,是水泥与石板。父亲和老人开辟的菜园子,最终在推土机巨大的轰鸣中化为乌有。稍后,野草和花木陆续占领这里,在这些花木身下,是死去或还没有死去的蔬菜尸体,陪他们埋葬的还有老人们的乡土情结。
河岸边空地之梦的破灭,再次打击着父亲,父亲的劳作终将是一场空。城市正在推土机的轰鸣里,以风卷残云般的方式,吞噬着大片的村庄、土地、树木、还有漫天的野草。大片大片的庄稼,在水泥和钢筋的压制下,埋入泥土深处,终究没有钻出地面的机会,在它们的上面,是高耸入云的大厦。这是父亲极其难过的。
父亲常走过工地林立的脚手架,看着那些蚂蚁般的人群,带着头盔日夜劳作,拔节的楼群日益高举着这个城市,父亲为之悲哀。父亲想象不出,如果有一天,大地上到处高楼大厦,那么,那些庄稼牛羊野草和依靠原野生存的人群,哪里去安生呢?他居然来到一个新建的工地里,用手拍打着刚刚砌成的墙体,旁若无人地流出了眼泪。
社会的发展始终是向前的,没有人可以阻止它的前行。而在农村人看来,大地孕育一切,没有厂矿企业商店,人可以活着,要是没有了地种,大地上没有了庄稼,人吃什么呢?机器不可能生产粮食吧?这个困惑一直困扰父亲的内心。
我在城市生活的前些年,一回到老家,父亲总要叮嘱,带些米面之类,父亲的意思是,整天在机关上班,不种粮食,不种菜的,那些人到底吃什么?父亲居然为此事焦虑过。1983年洪水泛滥,淹没了家园,他都没有一丝慌乱,父亲站在洪水里说:“这是天灾,这不是人能决定的,好在土地在,就有活的希望。”灾后,父亲组织生产自救,在淹没的土地上,套种玉米、绿豆等,挺过了那段艰难的日子。
土地是庄稼人的命根子,这话不假,至少在今天看来,这句话对父亲而言,始终是对的,在打工潮水的侵袭下,多少人抛却土地,背井离乡,做一名手工车间的操作者,昔日握农具的手,逐渐被一只叫做工业的手所取代。
在村庄土地流转后,父亲依旧没有放弃土地,特别是我们进城后,土地更是成了父亲固守的阵地。昔日的十八般农具,被他整齐的摆放在牛屋里。石质的器具打扫干净,铁质的器具则擦拭一新,似乎时刻等待乡野的召唤。父亲说:“土地留着,至少等我们哪天回家,还有吃的粮食。庄稼人,有粮食就可以活命。”父亲是在为我们的人生构筑最后的防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