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去世已整整30年了。她的见识行止,对待生活的认真以及超拔的毅力,始终是我学习的榜样和人生的坐标,但很难企及。
这得从我的家世说起。我家原来有座两进院落,近20间房屋,但传到父亲时,已大多破落不堪,只能存放杂物或圈羊了。土地不少,但都是河边薄田。父亲一介书生,唯读书写字为务,生活窘迫。尽管如此,父亲仍不顾母亲反对,又购置了一些土地(他成家前曾在冯玉祥的部队当过小军官,攒了一些钱),做着发家致富的梦。我们家乡是老区,1946年就进行了土改,因叔叔一家在西安生活,不算家中人口,房屋土地就显得多了一些,半数分给了别人,被定为富农。父亲想不通,与村干部们发生过矛盾。母亲没有文化,但她说:有甚甚牢心,没甚甚息心,分出去的房子已不能住,又修不起,没啥可惜的,财产都是人置的,俺娃们有出息,还会有的。她在村中人缘好,忍辱负重地去赔情道歉,为父亲缓颊,才使事情平息。
不宁唯是,新的纠结接踵而来。1957年叔叔被划成“右派”,举家回乡。这时,奶奶与父亲均已去世,母亲通情达理,把几间房子让出来,不分彼此。不久,母亲便带着我们兄弟迁入了姐姐工作地太原,离开家乡。“文革”后,叔叔平反了,他儿子也去叔叔原单位就了业,老屋从此杂草丛生,空无一人。改革开放后,我们同胞数人都有了不错的住房,母亲说:“你爹心眼小,看不开世事,老家的房子谁还回去住?”遂便宜卖掉,还给堂哥分了钱。
父亲是1953年去世的。那时,姐姐靠了姨姨资助在太原女师上学,我与哥哥只有十来岁,家中还有八旬奶奶,母亲耕种着十几亩地,独立持家,惨淡经营。她瘦骨嶙峋,又是小脚,风里来雨里去,从不停歇。收割时,一天数次往回背庄稼,从小就懂事的我和哥哥也用一根扁担往回抬。碾米磨面,有时也借别人家的牲口,更多的时候是母子三人轮流推着磨盘转。母亲常用家乡的一句谚语鞭策自己:“力气是奴才,使了再来”,正是靠了母亲的汗水而不是泪水,使得我们这个家勉强维持了下来。收获时节,蒸笼里金黄的南瓜、玉米,嫩绿的豆角以及开花的山药蛋,应有尽有。农忙时免不了要雇人,工钱是粮食。青黄不接时,母亲要向人借米借面,往日情景至今历历在目。
母亲心灵手巧,又乐于助人。她常说:与人方便,自己方便。谁家风箱不好使了,她都能用鸡毛、麻团等修一修;谁家灶火不好烧,往外冒烟,她晓得症结所在,帮着抹好,不辞劳苦。从我记事起,我家无论居室还是院落,都收拾得干干净净,甚至连房顶也是如此。院中有三间又高又大的西房,称为上房,梯子够不上,母亲就先上了院墙,再上了北房,北房与上房还间隔着一米多高的距离,她就架上木板,跪着爬了过去。房顶很陡,随时有可能滑落,母亲就把绳子的一头系在屋脊的一个装饰物上,另一头系在腰间,长短可以调节,坐着或跪着,楞是把瓦垅里的积土和杂草清除干净。
母亲命薄,但心强。我们弟兄的衣裳,她不知拆洗过多少次。尽管千补百衲,但不显破旧。这让我养成了不讲究衣着,喜欢穿旧衣服的习惯。我20多岁参加工作时,就是穿着一条屁股和膝盖上共有四块大补丁的裤子走进单位的。她教育我们做人做事要有恒心,意思是要吃苦,有韧性。还举例说,过去店铺里的小伙计们,每天早晨争着打扫院子,常是头一天晚上就把笤帚藏了起来。受母亲的影响,我至今还喜欢打扫宿舍的楼梯和房前屋后,每看到自己的劳绩,就感到愉悦。1986年6月,我从太原师专进修成人高校毕业,任教学校通知我,开学后给文秘班教古典文学,这是学校对我的信任,上千年的文学史和经典作品都要讲,这可不能等闲视之。整整两个月假期,我宵衣旰食,专心备课,写出了一厚本教案。那时母亲住在我家,挤在一屋,夜晚常影响她休息,她毫无怨言。看到我工作尚能吃苦,她感到欣慰——多好的母亲啊!
数年前的清明节,我们全家回乡给母亲上坟,返程时,绕道从村中经过,隔着院墙,我又看到了我们的老宅,想起了童年,想起了母亲的高风亮节和含辛茹苦的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