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少年时代在哈尔滨念至初二,因其父所开绸布店失火而归故里。她讲过“九。一八”事变后打着小旗游行抗议日寇入侵东北的情景,我从记事起便常听她做家务时哼唱救亡歌曲。
解放初,军代表两次登门动员母亲去教小学,只因三弟年幼而割爱。记得小二暑假跟母亲去姥姥家,她教我认路旁石碑上“苦守冰霜”4字,说这人的丈夫是个官,年轻时死了,她守寡一辈子,死后朝廷表彰她,树了碑。我连问几个为什么,母亲说,封建礼教害人不浅,你长大就知道了。
一年后还在这条路,母亲问我认不认得“射”和“短”字,她说她上三年级时老师讲,当初造字,本来“寸身”为短;而“矢豆”是指拿箭瞄准一粒豆子拉开弓,叫“射”。结果不知为何给弄颠倒了,后世人不好改,只能将错就错。我一琢磨还真有道理,可至今不知究竟有无“字造反了”这码事。
我念铁路中专时,有个假期父亲做了几个拿手菜,我边吃边叨咕这咸那淡、这个欠火那个炒老了,他拿眼白我。母亲拉我到一旁悄悄告诉:“想吃就吃,不吃放下筷子。可别一边大口嚼一边说不好吃!”这事对我触动很大,若干年后讲给老婆孩子听,引以为戒。
毕业后分到外地,休探亲假带回些食品,其中有瓶茅台,记得花了4块2毛7。我边掏东西边念叨,路过北京见着什么,想买嫌贵;本来还要买啥,一想又得花钱。母亲截话:“你空手我就很高兴,别说还带了这么多东西。不过看望别人不能这么说,没拿啥不要紧,可别用那‘原想……但是……’来‘造句’!”这话可谓对虚浮之话旁敲侧击。
退休后常去母亲家,她88岁那年家庭聚会,我趁酒兴手舞足蹈唱了几句她喜欢的歌,母亲高兴之余连称“老大,你醉啦!”我说:“有个成语叫‘斑衣戏彩’,我是学古代那个70岁孝子为让老娘高兴,穿着自做的戏装抹上油彩连唱带比划。我没化妆算是‘清唱’,您可别‘冤枉’俺醉了!”未及两年母亲便住院继而卧床。我最对不住的是在她临终前,有次夜里喂水没开灯,呛得她直咳嗽;当时她连话都说不出,该有多痛苦。
出殡时我没哭出声,因为母亲曾两次认真地让我应承“我死了你不许哭”!说人出生是“来”,死了是“回”;有来就有回很正常,只不过早回晚回罢了。我戏答“到时候再说”,母亲笑道:“别,现在就定下来”。那天还真难以兑现承诺,于是就把泪流进心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