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做了一个好梦,我又一次回到了老家。
我的老家,在一个很深很深的山里,那里不属于大山,但偏远绝对比大山不差分毫。在湖北省的地图上,地名标记到我老家的小镇,只有县里的地图上,才可以看到从我家背后大山发源的一条河流的名字——落梅河。虽然老家贫瘠偏远,生活过得毫无诗意可言,但落梅河三个字还是富有诗意的,每每念叨这三个字,我都恨不得诗兴大发,写他个三升五斗,惜我终究不是诗人,写不出豪情满怀的诗句来。
我们村是一个有着200多人居住的自然村落,借势扎根在一座很陡的大山隆起的“腹部”上,一条小河从村中蜿蜒而过,村居也自然而然地随形就势,傍山而居。那些房屋有的骑在河岸上,有的依附在岩石下,有的蜷曲在洼地中,有的隐居在林荫里,有的连成一排,有的独自成居,有的坐北朝南,有的西高东低,整个村居土墙黑瓦,亮窗木门,错落有致,自然和谐,一派闲适慵懒气象。
老家按族谱房头分为东头和西头,大房的人住在河的西头,小房的人住在河的东头。
村里的一些硬件设施主要在西头,村里唯一的一口水井,洗衣服的水塘,打谷碾麦用的稻场,共有一个胡氏祠堂,12匹马力柴油机,每天出工的高音喇叭,说话有点结巴的生产队长等等都在西头。东头仅有一个老碾米槽,还是个破烂牛栏屋改成的。形成了“东西在西头,人气在东头”的局面。
从西头到东头,有一条大青石铺排的路连接着,直接从胡氏祠堂背后通向东头,两边被一幢幢的瓦屋挤得严严实实,雨雪天从青石板上走到东头不会打湿脚的。
在我们东头有上堂和下堂的连体建筑。上堂主要是砖木结构,门窗都镂刻传统的木雕纹案,古色古香;下堂是砖石结构,大门是汉白玉雕琢而成,颇有气派。村里的红白喜事都会在这里举行。特别是请客什么的,主客都会坐在上堂,最重要的客人当坐上席。逢村里老人过世,也都会把棺材抬到上堂,子孙在这里守灵,亲戚朋友也都在这里走礼祭奠。我原来想不通,为什么死人非要抬到上堂来。直到有一次,村里的一个叫矮头的人上吊身亡了,他是当时生产队长来泥老人的儿子,三十来岁的样子,为什么而死,到现在不得而知。但矮头死后却没有抬入上堂,只能在自家屋里操弄,原因是死于非命,又是晚辈,还不够格到上堂来祭奠。后来我才慢慢悟出这也是一种规格,是对那些德高望重的先人们的一种尊重和认可。我倒是对这种做法充满了敬意。
我家的老屋,就在上堂的东厢,与上堂并列两间,青砖结构,铺有满楼的木板,靠上堂的一间作伙房,东边的作了歇房。那是一座老屋,民国手里的屋子。那座屋子,我爷爷奶奶的爷爷奶奶可能都住过,我爷爷住过,我奶奶住过是确定的。我爷爷在我没出生时死了,我奶奶后来也死了。我的母亲嫁到我家时,正逢家道中落,一贫如洗,风雨飘摇。我父亲年轻时风流倜傥,不管家事,只顾与狐朋狗友一道摸牌赌博,夜不归家。眼看着家就要倾覆了,是我母亲忍辱负重,没有放弃,直到我父亲浪子回头,家才慢慢充满生机和希望。
我和我的3个哥哥,就是在这个老屋里度过童年与少年时光的。我对老屋,印象深刻,充满感情。直到现在,我做梦都是这里的景象,像超越一样,见到父亲母亲也都是往日的情景。我在这里就着一星如豆的煤油灯,读着楼上箱子里拿下来的、父亲当年的藏书和自己用积攒下来的零钱买的小人书。我也是在同样的煤油灯下,围着火塘听着老人摆龙门阵,也是在这里看母亲没日没夜地摇着那辆纺线车,纺着苦涩的岁月与童年。
老屋的灶火,冬季灶门前温暖的火舌,小满后新作的麦面香粑,秋天楼上晒篮里的板栗,竹篓子饱满的红苕以及白露柿片结霜后的甘甜,楼板上老鼠打架赛跑的热闹,四季早晨飘满屋檐的炊烟,大人叫唤小孩回来吃饭的乡音,屋檐瓦楞里麻雀的叽喳,天井下蜘蛛结网的悠闲……一切都是那么亲切!
犹记儿时和一群伙伴玩耍的情景。夏天到了,池塘里清水涟涟,水不太深,大概只能淹过裤档小雀雀儿,里面有很多鱼,很小的鱼,小指长的麻古楞子,五颜六色屎钢片,夏日的正午,我们总爱偷偷拿上家里的米筛子,用些新磨的麦粉做诱饵,撒在米筛子上,在靠近石头缝隙阴凉的地方,慢慢地沉入水底,不多一会儿,鱼儿成群结队地来了,它们摇头摆尾地遁入筛底,抢吃那一丝丝的面粉,在它们玩得尽兴的时候,用手突然将筛子往上一提,一群活蹦乱跳的麻古愣子就搞掂了,阳光下,小鱼儿白花花的鳞片闪着银光,有些晃眼。有时觉得不过瘾,一些胆大的伙伴,就直接用手往石缝里摸,有时一摸一大把的鱼,当然,一不小心,摸出一条水蛇来,便只有尖叫的份!这是我童年乐此不疲的游戏。
池塘边有一口水井,一年四季,水盈满井,清澈见底。上山劳作的村民,放牛放羊的小崽子,总爱掬一捧泉水,咕咚咕咚地喝个透心凉。
冬天到了,池塘里结满了厚厚的冰块,井里却热气腾腾的,反而有了温手的暖意。时近年关,家家户户来这里担水回家置办年货,做豆腐,杀年猪,用水量特大,但水越挑越溢,取之不竭,用之不尽,不愧乡亲们的生命泉。
但是,有一年的大早,西头的宪章家的女哑巴,被人发现死在水井里。据说哑巴是她老娘把她推进水井的。原来女哑巴的肚子不知是谁弄大了。自此以后,井里的水再也没有人喝了,水井也慢慢地干涸了。村里的水源也变得困难起来,想到这个问题,每个人心中都充满了怨怼,对女哑巴的同情,对宪章家女人的怨恨。
童年与少年的时光,总叫人留恋:那村后高过云天的大山,以及祖坟山列队成排的先人坟茔,还有那一片青翠欲滴的竹林,村前一畈畈的梯田,村东漫无际涯的林海,村西连天土地,田沟地堑疯长的栗子树桐子树乌柏树,村庄一穿而过的那一涧溪水以及河岸的杂花生树。
还有,当我登上乌石岩顶峰,阳光丽日之下,极目远眺,东可遥视香炉观的日出以及招军寨的城堡;南可以看见天底下薄刀峰寒光闪烁的刀背;西可见龟峰山万峰锦绣;北可见康王寨雄奇峻莾。玄关处处,关山漫漫,少年心事,竟被一次一次地撩起。山外的世界,充满诱惑,也激发起我对未来的渴望。
17岁那年,我读高一,故乡漫山遍野的枫叶红了。我突发奇想,当兵去。我如愿去了遥远的兵营。这一走就再也回不到故乡老家了!也就是从那时起,虽然我梦中的记忆,大都是与老家有关的。但,我注定一生将在外乡漂泊,我的灵魂找不到皈依。
一梦到老家,也算是对心灵最好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