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会说往事不堪回首,其实,有些往事回想一下,还是意味深长的,像城南旧事一样,越是久远,越显出古朴、宁静和温馨。
我说的这一段往事却发生在城外,那是七十年代的乡野。虽是“文革”的尾声,但是,我们随教书的父母下迁乡村的生活,才刚刚开始。冬日的乡野褪去了青草的气息,霜染冰封,总是寂静和空旷的。然而,任何时候,人们都不会放弃对美好生活的追求。基层干部在积极组织着歌颂祖国、歌唱生活的文娱活动,一时间,村部里聚集了青春焕发的姑娘和小伙儿,母亲成了编导。现在回想起来,那些姑娘和小伙子们,绝对谈不上什么艺术的功底和熏陶,但于歌舞升平中欢聚一堂,确也给人带来了春风扑面的热闹和暖意,尤其是在那个时候。至今记得这样的旋律,这样的场面:四个手捧花篮的姑娘,围绕着四个穿军装的“解放军”,鲜花艳艳,红星闪闪。她们唱着:“解放军呀是亲人……”其中的一位小伙儿,在领章帽徽的辉映下,英气逼人,他是舞台上唯一受过教育的高中生。观看排演的每天都有许多人,包括大人和孩子。一个偶然间,我扭头发现身边站着一个比我还小的小姑娘,那张小脸蛋与台上的高中生有些相像,感觉他们是兄妹,后来被证实了,只是这小妹妹的脸上有花蕾的娇媚,我无法形容那张美丽的脸,那个仿佛艺术品的五官零件,我只能说面容如画。后来我把这个惊喜的发现告诉了家人,称之为“画子脸”。不久,她入学了,就在母亲的班上,同时入学的还有弟弟。对于“画子脸”,父亲有些好奇,因为美好的事物毕竟是稀少而令人珍视的。一个放学后的傍晚,我们把她领到了家里,让父亲瞧瞧。来到老师的家里,她似乎有些受宠若惊,也有些含羞,她一直低头笑着,父亲蹲下身子,微笑着审视着她,或许是被一种美感动了,父亲对着她轻声说了这样一句:“你长大了到我家来,好不好?”她还是低头,含羞笑着。临走的时候,母亲从箱底里找出一些我们穿小了的衣服,让她带回家,当时我们并不在意她能听懂什么,更谈不上还有什么超出言语之外的东西,虽然我的长一双大眼睛的弟弟也刚刚入学,而他俩都很小,难道还能有某种“对号入座”的联想?她回家了。第二天上学的时候,肩上仍是斜背着书包,手里却提着一个竹篮,她把篮子放到我们的桌子上,笑眯眯的,不说一句话,篮里装着满满的花生,是炒熟了的。到现在还记得那篮花生炒得极香极脆。
我们都渐渐地在长大,渐渐地远离昨天,远离童年。生活如水一样地浸漫,地一样地延伸。不知是什么时候,什么年月,那个小姑娘在我们的视线里消失了,或许是因为她日趋平庸,或许是因为她的生活日趋黯淡。总之我们不再见到她了,偶而,即使相遇,也不再唤起某种让人感动的情境了。干脆说,我们已经将她连同过去,一起淡忘了。
其实,生活本无游戏规则,也绝不遵循什么逻辑秩序,它往往并不按照人们所预想的方向发展。人,是很难把握生活,左右命运的,无论是人与环境还是人与人之间,双方的某种协调,某种感应,都是一种呼应的关系吧,这种关系如果失调了,对于双方都是悲哀的:一方面,你再也不能唤起对方的怜爱与善良,不能渲染一种情绪,一种风景;另一方面,对方也不能再从你这里得到什么,再给予你什么了。
往事如烟,父亲的一句“你长大了,到我家来”,或许早已随风飘去,或许还长久地萦绕在一颗纯洁的心灵里。
一个偶然的机缘,母亲遇着了她的母亲,很自然地提起了她,她的母亲无奈地诉说着:“二十五岁了,还不愿订亲,因为你们家的儿子也没订亲。”天哪,这话该从何说起呢?弟弟至今还蒙在鼓里呢!二十五岁呀,若在较高的层面,就是四十五,也还称得上青年,可在农村,在乡下,这个符号已够得上“老姑娘”了。
面对往事,我们只能说,世事变幻莫测,而这样的世事,一经生活的漫延,岁月的淘洗,时间的逆向流动,而归于无声,归于无形,正如我们常常唱的那句:“你对我像雾像雨有像风……”它永远于似真似假、似有似无之间。这也许正是它的可爱,也许正是它的可悲。
歌声会再度响起,鲜花会再度开放,阳光是一样的明媚,月光是一样的清朗。不知她现在生活可好?在飘逝的日子里,她是否还记得昨天的歌声和鲜花,昨天的太阳和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