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窑洞是老家人唯一的居住方式,十六岁之前,我一直住在窑洞里。后来,去外地求学,离开了朝夕相处的窑洞,只在寒暑假时回去住住;参加工作后,大多数时间住在单位,住窑洞的日子就更少了。觉得窑洞就和父母亲一样,永远都在那等着孩子回来。
当城镇化进程推进到我老家的时候,为人老几辈遮过风雨的窑洞,一下子被轰隆而来的机器夷为平地。很少见过这个场面的乡亲们结伙成群地去邻村看那个壮观的场景,他们边看边议论,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受尽窑洞之苦的人们终于住进宽敞明亮的新居,终于不用再走那长而陡的坡坡,不用再把各种农用品及日用品从长坡坡上搬上搬下。他们眉飞色舞地述说着新居的宽敞明亮、出入便利,言谈之间兴奋地传递着各村推窑洞的消息。那时候,你不必出村就知道今天推到哪个村哪户人家了。对此,我只是觉得有点可惜,毕竟是一种延续了千年的独特的民居形式,一下子就这样无情地被摧毁,心里觉得有点不舍,仅此而已。阅历太浅的我并没有觉得推窑洞这件在农村民居改造历史上的大事件和自己有多少关系。
直到有一天,听到消息,外婆家的院子被推了。当时,我的心颤抖了,眼里浸出了泪花,一种莫名的酸楚袭上心头。
外婆家的村子是当地有名的先进村,他们的村书记也是方圆最有魄力的领导(没有之一),他领导的村子当仁不让地要走在城镇化进程的前列,他们村就成了我们周围最早告别窑洞的村子。推掉千疮百孔的窑洞让村民住进平出平入的平房,对书记来说是很有影响力的政绩,对村民来说是生活水平日益提高的象征。对我来说则是莫大的不幸,因为我童年的乐园永远地从地球上消失了。
外婆家的院子被推平之后,我经常不经意地梦到她。梦醒之后我常常坐在床上默默地告诉自己,那个地方已经不存在了,再怎么想也回不到从前那个热闹、温馨的院子里去了。
妈妈说,自她记事起,外婆家就住在这里。院子东边几孔窑洞的前半部分都塌掉了,剩下的后半截窑做厕所、猪圈和鸡圈。窑顶的崖背上长满了荒草,每次我上厕所时都提心吊胆,老怕崖背上的草丛中突然掉下一只老鼠或者一条蛇之类的恶物。其他几面窑顶的崖畔上都稀稀落落地生长着野生枸杞、蓑草等各种杂草。尽管崖背破败、荒凉,院子却收拾得干净、平整,充满了温馨祥和的气氛。孩子们的欢声笑语为普通的小院增添了人气;生长茂盛的梨树、长满蔬菜的小园为年事已高的小院平添了一份生机。
每次一来到这个小院,妈妈和外婆就凑到一起说她们永远也说不完的知心话,我们姐妹则和邻居家的娃娃们在宽畅、明亮的院子里尽情地疯玩。玩到吃饭时,我们像客人一样,与外公一起坐到桌子上吃饭。这种待遇只有在外婆家才能享受。我家来了客人也会做待客饭,就是平时不常吃的臊子面、油饼馍,但要尽着客人先吃,到我们吃饭的时候,只剩下一些残羹冷炙(用这个词都显得有点奢侈,因为饭菜中根本没有羹和炙)。享受客人待遇不说,回家时,外婆还会偷偷塞给我们一些好吃的,诸如核桃、干枣、甜杏核之类干果。
秋天的时候,我和妹妹最爱去外婆家。名义上去看望她,实际上是惦记她院子里的那棵梨树,看看梨带色了没有、涩味退了没有。在梨子成熟的日子里,我俩常常赖在外婆家不想回去,妈妈叫回家时,我俩会以各种理由拒绝。这时候,明白我们小心思的外婆就叫妈妈先回家,说过几天让舅舅送我们回去,妈妈无奈,只有一个人带着弟弟先回家。几天后,馋劲已解的我们回家了,手里还会提着给家里其他人捎的梨。梨虽然是一种最普通的水果,但在那个年代里,对于胃口很好而缺少美味的我们来说无异于天宫中王母娘娘桌上的蟠桃。
现在,这所留下我许多足迹的乡村大院在机器的轰隆声中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当时,对此事非常排斥,因为它不仅仅让我们失去了童年的乐园,也让我们失去了可敬可亲的外婆。
推窑洞前,外婆的身体就已经不好,但还不至于那么快走到生命的尽头。窑洞推掉后,她没地方住了!一个一辈子养了三个儿子两个女儿的母亲在自己的窑洞要被政府推掉之时竟然没地方住了!这时,我的妈妈,她的大女儿,将她接到了我家。在我家住了几个月后,姨又将她接了过去。几个月后,二舅把她又接回去了,回去没过多久,她就离开人世。
暑假前夕,听到外婆病情加重的消息,我准备放假后去看她。谁知没到放假,父亲就捎话过来,让我赶快回来去看外婆,他可能预感到外婆时日不多了。第二天,我就去了。一进二舅家的门,看到蜷缩在炕上的外婆,我心酸极了!两三个月不见,原来高大强壮的她,睡到那里那么瘦小,看起来孱弱极了,仿佛我一伸手就能将她抱起来。看到我,她的眼角流出来几滴混浊的泪水,我取出她平时最喜欢吃的油糕,送到她嘴边,她吃了一点就示意我不吃了。在她和妈妈面前,我强忍者,没有让泪流出来,但是,我的心在滴血。一辈子勇挑重担的外婆,一辈子历经磨难的外婆,一辈子刚强好胜的外婆,一下子就被折磨成这个样子,我的心里除过难过还是难过。两天之后,她就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想当初,如果不推窑洞,外婆还有自己的小家,尽管独立生存的空间已经因为儿女的远离更加残破不堪。但是,推掉之后,残破不堪的“窝”没有了,她有一种无家可归的惶恐。安土重迁的观念使她特别在意这个住了一辈子的破窑洞,特别在意这所日渐荒凉但却属于自己的小院子。儿女的家虽然也可居住,但终究不是自己的家,有一种寄人篱下的感觉。外婆是一个强性子的人,不愿意给任何人添麻烦,包括自己的儿女,况且委曲求全的生活她会觉得很难过的。窑洞推掉之后,外婆的心灵受到很大打击。一下子她被击垮了,感觉没有依靠了。所以,窑洞被推后不久,她的精神就垮了。精神垮了,身体也没能撑多久。
后来,推窑洞、住新房成了大家一致的追求,老家的窑洞越来越少了!直到有一天,我家的窑洞也推掉了!推掉之后,经常在梦里梦见它。每次回到家里,我都要去窑洞旧址上看看,寻找住在窑洞里的点点滴滴!
哦,曾经居住过的窑洞,一辈子刚强的外婆,历尽沧桑,都已老去!但是,在我的心灵深处,她们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