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在炕上懒睡,女人低着头做针线。窗户外西北风在呼呼地吹。女人呵了一下,女人又呵了一下手。男人动了动,翻了个身,打一个长长的呵欠,又伸一个长长的懒腰,说真舒服,这热炕把人睡的,浑身的骨头都软了。女人抬起头将针在发间篦一篦,瞟一眼男人,说就知道睡,一整个冬天吃了睡,睡了吃的,再这样下去就快跟圈里养着的黑黑一样了。男人明知黑黑是自家喂着的一头猪,却不恼,只管龇牙笑,说你不说吃还罢了,你一说吃我咋觉着肚子饿了。就躺着用脚蹬女人,说去去去,快去给咱做饭去。女人翻一眼男人,将手里的活计往炕沿上一放,说做做做,你赶快起来扯了柴火回来拉风箱,我给咱和面水打搅团。男人嘟嘟囔囔地似不满,却也磨磨蹭蹭地下了炕朝院门口走。院门口北边摞着麦秸垛,院门口南边晒着玉米秆。男人扯一大把麦秸又抱上一捆晒干的玉米秆朝灶间走,一旁几只觅食的老母鸡歪着脖子咕咕咕地叫着看。
男人在灶间坐下来,麦秸引着火,玉米秆折成截往灶膛里塞,另一只手将风箱拉得噗哒噗哒的,就见火苗子呼呼地在灶膛子盛不下,拧成一股子朝灶膛外蹿。男人被火苗子映红了脸,笑说你看咱烧的这火,不说是做饭,就是来打铁也不差。女人扑哧一笑说好好好,拿了勺在盛了面加了水的洋瓷盆子里来回地搅,搅没了疙瘩搅匀了,又舀一勺从高处慢慢地往盆里流着看稀稠。面水稀了搅团软,用筷子夹不到嘴里边;面水稠了搅团硬,盛到碗里像砖头,吃到嘴里像石头——掌握住稀稠就很关键。在柳树村流传着一个瓜女子打搅团的故事,说是一个瓜女子和面水,起先是面水和得稠,她娘一说,她哗哗就加了一瓢水;她娘又说面水稀,她扑腾就又加了一升面。如此反复,结果是,一会儿稀,一会儿稠,饭不见做熟,面水倒是满满增到了一大盆。此后,村里人谁骂谁做事情不靠谱,就会说,你这是瓜女子打搅团——拿不住稀稠么。
女人把面水搅和好,锅里的水哗哗地开得正好。女人把面水盆端到灶台前,锅盖一揭开一团气雾就围上来,忍不住扭了头嘟起嘴噗噗地吹几下,招呼男人说火慢些,火慢些。眼见得气浪消退些,女人就一手端着面水盆缓缓地往锅里倒,一手拿着勺子在锅里慢慢地搅。倒完了面水把锅盖再一扣,对男人说现在你给咱大火烧。男人一手往灶膛里加了柴,一手就把风箱拉得更欢实。不一会儿,看到锅盖四周气渐圆,女人揭开锅盖拿起勺子又在里面搅。搅是有讲究的,一般是左搅多少下,右搅多少下,边搅还边念叨,说搅团要得好,得搅一百搅。搅完了舀一勺扬起老高往锅里流,流成一道黄黄亮亮的线,不见断,证明软硬合适也筋道,就把锅盖再一盖,说少添柴,慢火烧开就好了。
再揭开锅的时候,热腾腾的搅团已做好,现吃的就往一个一个的碗里盛,然后又舀了煮熟的浆水汁儿往里浇,抄了鲜红的油泼辣椒往里调。一时间碗里是黄黄的搅团红红的汁儿,如果再能放上一块子臊子或荤油,上面再撒些绿色的韭菜或香菜,但见一圈一圈的油花子荡开来,一阵儿一阵儿的酸香散开来,端着碗急不可耐地就想动筷子。但吃搅团往往又急不得,会吃的一般是嘴巴凑近了碗,顺着碗沿转着圈地夹,一口一口地慢慢地吃,搅团吃完了汁儿可能还是清澈的;不会吃的性子急,拿一双筷子在碗里胡搅和,夹一筷子送到嘴里急急地就下咽,结果是刚一下肚就放了碗哎呀哎呀地直叫喊,说烫得心尖尖一阵阵地疼。弄得满头大汗的,一碗饭吃完剩下的汤汁也成了黏糊糊。
还有一种吃法叫漏鱼儿,也有的地方叫滴流儿。在我们柳树村叫咕嘟儿,后一个字发儿化音,轻轻巧巧地从舌尖蹦出来往上挑,光听名字就有味儿。一般是事先放一盆冷水在灶台,然后将刚做好的搅团舀出来,隔着一个圆眼的篦萝往下倒,那些搅团经过了一个一个的圆眼儿流出来,入水便成了一条一条的面鱼儿。在水里冰一会儿捞出来,盛到碗里浇了汁儿,端着碗用筷子往嘴里拨,绵绵软软,润润滑滑的,呼喽呼喽地就入了肚。
——这个笑话也许是哪个没正经的家伙瞎编的,但我在村里却经常听一些人嘻嘻哈哈地说起过。
中午的搅团吃不完,寻一个大盘或大盆盛了先晾着,吃的时候先用刀子蘸了水划成几大块,然后再一块一块地切成小方块,倒进开水锅里加了调料菜蔬慢慢地烧,一滚后就可舀到碗里端着吃——这是烩搅团。也有的根本不用烩,肚饿了临时从盘子里切一块丢碗里,调了汁儿放了辣椒,手端着碗坐在门墩或是倚着门框,边和谁说着闲话边夹成一块儿一块儿地往嘴里送。吃搅团胀肚却容易饿,所以有一个俗名叫“哄上坡”。我记得有一年半下午,我对门的半大小子王奋勇玩饿了,端一碗凉搅团靠在街边的电线杆子上歪着头吃。他端的是个大老碗,汁儿里辣子放得多,每夹一块儿搅团还没送到嘴边,舌头先伸得长长的,顺着碗沿一前伸,接着了搅团一后卷,喉结上下一蠕动,紧接着咕咚一声就咽进了肚。村里的一个知青正好往过走,站在王奋勇跟前咽着唾沫一个劲儿地看。王奋勇停住筷子说你看啥?知青说我在看你吃搅团。王奋勇说我吃搅团有啥好看的,想吃了我给你也端一碗。知青一听高兴得很,说好好好,那你给我也端一碗。不多久,王奋勇端来了一碗调好的凉搅团,知青接过碗拿起筷子学着王奋勇的样子不一会儿就吃完了一大碗,辣得满头是汗,却一迭连声说好吃得很,好吃得很,赶明儿个我们自己也做呀。第二天几个知青果然借了苞谷面和浆水,烟熏火燎地忙了一整却吃不成——熬成了一锅黏糨子。
我们家那时大多中午是搅团,吃得多了就觉得厌。每每中午放学了我回家先往灶房钻,一看见母亲做的是搅团,就刷的一下吊了脸,嘟囔说搅团搅团,整天光知道吃搅团,谁谁家隔三岔五就吃面。我妈心情好的时候会许诺什么时候可以吃回面,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揶揄,说人家吃面你咋不去抢人家的碗。我就气哼哼地,也不吭声,抓一个冷馍撒点儿盐,凑合着就当了中午饭。实在没办法了也会吃,却在心里边狠狠地发毒誓,说最好以后一辈子都不再吃搅团。
多少年后,当吃什么再也不成问题的时候,我却常常会想起当年大铁锅里打出的苞谷面热搅团。有时候我会在家里尝试着做一顿,有时候回家前母亲电话里问吃什么,我也会回答说吃搅团。只是再端起搅团碗的时候,我才知道,当年的味道是吃不出了,就像我经见的那些岁月,看似留在脑海里,其实已经远远地,再也无法寻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