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月间,草绿枫红银杏黄,风轻云淡桂花香。五彩斑斓耀人眼,无边秋色胜春光。
大好的季节里,9月中旬的一天下午,我的89岁高龄的母亲,又如期从深圳飞回屯溪来了——浓烈的故土情结使然。自从父亲过世以后,母亲基本是隔一年来一趟。这一趟一如既往,妹妹和妹夫保驾护航。
说起来,母亲这次还是带着腿伤回来的。一个多月前,她老人家某日夜间关窗时不慎磕伤了右腿膝盖,到医院一查:骨裂。于是就在伤腿上戴了一副“膝关节固定支具”,以控制膝盖弯曲度,保障伤口愈合。万幸此伤不算甚重,养护了一个多月后,并未影响此番故里之行。
同近年来几次回老家一样,母亲一行来了之后,住在妹妹前些年置下的屯溪维多利亚北苑一套房子里。这房子在四楼,妹妹早就网购了一副可以抬人上下楼的“多功能椅垫”,准备抬母亲上楼。然而届时正待使用,母亲却轻轻地挥了挥手:“不必不必,我可以走上去。”于是左腿上一个台阶,右腿随后跟上来——如此这般,一步一步,一层一层,一鼓作气,成功地登上了四楼。
此前,我们已经把半身不遂的岳母带到这里搀上了四楼,好为母亲一行准备晚餐。母亲进门后,两位妈妈一见面就激情相拥互道问候,随后就坐进沙发热聊开来。
因为母亲极易疲累,需要躺在床上闭目养神,所以这次来,她极少外出。好在他们那房子临街,母亲有兴致时可以凭窗观望街景。她外出吃饭仅两次:一次是同我姑妈、姨妈、姨父和岳母相聚的“五老聚会”;再一次则是我们请她和妹妹妹夫一同来天都江苑,到我家吃晚饭。饭后,母亲同我岳母一起,坐着轮椅观赏了附近新安江延伸段的美丽夜景。除此之外,她基本上待在家里不下楼。为了让母亲多加休息,我也并不每天都去陪伴,而是隔一两天去一次;并且每次去,聊天时间都不会很长。
同样由于年高体弱,母亲这趟故里之行,并未到真正的故里——休宁去走一走看一看。国庆节那天,母亲的中学同学、休宁知名人士、海阳二小老校长汪定一先生发来微信视频同她聊天。这位消息灵通的老同学,“见面”打招呼之后,劈头就通报:“我跟你讲哦,老同学都走掉好几个了……”令人唏嘘不已。接着彼此交流了若干健在同学的信息——主要是老同学讲,我母亲听。遗憾的是两位耄耋老人,“线下”见面话聊已委实不便,只能在视频中互通信息,互道珍重,互祝平安了。视频完毕,母亲慨叹:离开家乡已经太久太久了。
的确如此,母亲从1950年代前期考到上海外语学院时起,就离开了休宁。大学毕业后,她起先是在合肥安徽省物资局工作;后来为了同我父亲团聚,调到了内蒙包头。父亲当时在617厂工作,母亲就在包头市的一所中学里当教师。我和妹妹,都是在包头出生的。只因我出生后水土不服体质极差,于是在一岁不到的时候就被父母送回了老家,由祖父祖母抚养。此后,我就在休宁长大。而我的妹妹,则是在父母身边长大的。
1967年夏天,在“大三线支援小三线”的热潮中,母亲随父亲调到了江西抚州的利群机械厂。父亲从事生产管理,母亲起先在托儿所工作,后来到厂子弟学校教书。1979年秋冬,父亲调往741厂,次年春天母亲也随之调往,家也就搬到了南昌。上世纪80年代,我和妹妹先后参加工作,立业成家。90年代,父母先后退休。90年代中期,他们随我妹妹妹夫定居深圳。
我这大半辈子,与父母一直是聚少离多;同他们只有过几度的短暂相聚,几年的朝夕相处。
我第一次到父母身边,是在1972年。那年暑假已过大半的时候,父母厂里有一辆解放牌汽车从上海回厂,路过休宁。父亲便安排姨妈带上我随车跟去。因那时我正上五年级,即将小学毕业,故只在父母身边待了半个多月,就又赶回休宁来上学了。
再次去父母那里,已经是六年以后了。1978年夏天,我高考落第;秋天,便卷起行囊告别爷爷奶奶只身西行。坐了两日长途汽车,一路颠簸到了父母身边。在母亲教书的学校复读,在妹妹就读的班上插班。八个月后,我再战高考,顺利升学——再度离开父母。
大学毕业后,我在父母所在的741厂参加工作。但我是学中文的,且天生愚钝,不是块可塑性强的料子,来到工厂感觉学无所用。于是仅仅一年之后,我就调到了一个算是能够学有所用的地方——江西省兵器技工学校。这所学校离家不远,骑自行车半个小时就到了。周末及节假日我都可以回家。
到了1985年,远在休宁的祖父祖母年事已高无人照料,父亲和叔父都无法调回家乡——为了解决这个难题,我再度离开父母,调回休宁来陪伴爷爷奶奶;到母校海阳中学教书,并在这边成了家。
如此一来,父母步入晚境之后,陪伴照料的重担就落到妹妹身上了。尤其是身患慢阻肺的父亲,去世前那几年几次三番住院,妹妹求医取药陪护料理,家里医院来回奔忙,辛苦劳累可想而知。以致于有两年暑假我到深圳去护理父亲时,不认识的人都以为小我四岁的妹妹是我的姐姐……
好在妹妹里里外外一把手,聪明能干情商高。对她,我只有满腹无言的感激!
好在母亲也开朗豁达,善解人意。她一直记挂着我的岳母,平日间在与我的微信话聊中,对岳母日常起居的细枝末节关注得非常仔细。母亲这次回来后,有一天,得知我们夫妻俩有事要一同回休宁一趟,便立刻反应道:“家里没人怎么行?——这样,我们去你家,照应老人家。”我们说不必,岳母短时间独处不会有什么事的,她才放下心来。母亲平时与我微信,没少提醒我与岳母相处切忌性情急躁说话冲口,宜多加理解岳母的处境和心态。尤其让我感慨的,是母亲非常体谅我这里的难处与不便,近年来极少叫我们一家春节去深圳团聚。
尽管我与母亲离得很久,离得很远,而母子之间那种与生俱来的亲近与温馨,还是随时随处都能感受到的。
母亲总是想我所想,爱我所爱。这些年来,她一直关注我的微信朋友圈。我在职时,常在朋友圈里发表宣传海阳中学的工作文章,每一篇母亲都会看,都曾点赞,间或还有点评。至于我的其他一些“私房”文章,母亲的关注就更不必说了。有一年冬天,我发表了《冬夜,行走在滨江路上》一文,母亲在朋友圈看到后立马点评关照:“冬天寒冷,要戴帽子、手套和围巾。走滨江路,人员稀少,要注意安全。你可以在海中跑道上走几圈就行了。” 老人家,完全凭自己的想象发话
——我心里笑道。这次母亲回来,亦不乏此类事。我妹妹性格与我大相径庭,在家里待不住,天天上街转悠。某日下午转来我家。刚落座,母亲的微信就跟来了:“小力步行去你家了,到了吗”,“返回时叫她坐公交”,“给她一个口罩” ……真叫人感怀不已——这就是妈妈!
由此我又记起,在741厂参加工作那年秋冬,母亲亲手为我缝制过一件米色夹克衫。某个周日早晨,我搭乘厂里交通车到南昌市区去玩。在车上,这件新衣就招来了一伙女工的围观:“啊,你妈妈自己做的啊,功夫得了啊!”“天哪!这针脚这么笔直……”前些年,母亲还为我织了一件黑色毛线衣,厚厚的,让我穿在身上好暖和。那时候,她老人家都已经82岁了——这就是妈妈!
前年,我写了篇当年在利群厂生活的文章《喇叭口》,妹妹在微信里一转,旋即引发热议,点赞蜂起,褒扬拂面,母亲大饱耳福:“这文章,是你儿子写的啊?厉害了!”“利群那么多人,在那里待了那么多年,也没见哪个写出这样的文章。你儿子才待了几个月……真棒!”如此之类微信、电话,一时无数。母亲所有的愉悦与自豪都写在了脸上——这就是妈妈!
人上了年纪,尤爱追怀儿时往事,从中寻求心灵慰藉,寄托感恩情怀。我小学毕业前的那次“利群之行”,种种情景至今历历在目。
那次去,坐了一天汽车,到家已近傍晚。妹妹拉着我走进父母房间,我一眼就看见了立在床头柜上的一个镜框,里面是一张放得很大的我小时候的大头照片。顿时,一种天然的亲切感油然而生。几天后,妹妹捧出了一个小铁盒来“招待”我,让我第一次看到了早逝的外祖父的相片。我至今记得,那是一张正面略带侧身的两寸黑白半身照。相片上的外祖父身着长衫,面目清秀,一脸文静,一头蓬松的黑发整整齐齐地往后梳着。那容貌——令我当即脱口而出:“妈妈跟外公真像!”相片背后密密麻麻写满了字——依稀记得那当是早先妈妈读书时,外公写给她的充满慈爱的话语;而印象深刻的,则是那钢笔楷书字迹工整秀丽,非常漂亮,让我羡慕极了。就外祖父给母亲起名“余纫秋”而言,就足以见得外祖父的确是个文化人。
此外我还记得的,就是妈妈曾带我到托儿所去玩,爸爸也曾带我到厂里他办公的地方去玩;爸爸、妈妈带我与妹妹一起去看露天电影,让厂里的同事们都 “见识”了我——他们这个“在老家”的儿子。
……一晃50年过去了!
母亲这次回来,本欲多待些天,羽绒服都带来了。遗憾的是终因离开家乡太久太久,她老人家已经难以适应这里的气候环境了:“只觉得这里空气冷,待不住。”于是,在10月中旬的最后一天,母亲一行挥别我们,挥别在屯溪、休宁的所有亲人,飞回深圳去了。
到达深圳后的次日早晨,母亲就向“各位亲”发来了微信:“争取明年再回家乡看望大家。”亲人们响亮回应,争相表达美好祝愿。
无论离别多么久,相隔多么远,母子之心都是天然相通的。如今母亲虽已年近九旬,然而容颜不足堪老,步履不曾蹒跚。尊前慈母在,浪子不觉寒。
抬眼望:高天朗阔,青山远淡;碧水蜿蜒,秋思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