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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别

魅力飘溢
发表于 2022-10-29 11:36

我爸开始出外喝酒的那些日子,恰是携我游历的辰光。在故乡的小城里,他享有翻译家的美名,浓密的黑发向后背梳,豪爽侠气,俨然美丈夫。他把一些流行的小册子译成蒙古文出版,如《松树的风格》。有了钱,就找人喝酒。

我爸的酒侣都是军方战友,昭乌达军分区的那森泰、松拉扎布等人。对我来说,有趣的记忆是酒后相送一幕。当时,我爸用洋铁皮水桶盛了满满一桶生啤酒,远足十里之外的东大营(骑兵团驻地)找我妈的一位表弟喝酒。我爸体格好,大骨架子,拎着一桶啤酒抖擞前行,并不吃力。路途是一条从没通过火车的铁道线。两旁柔细的沙丘上覆落枝叶招展的绿杨。甫出几里,我爸又生创意,撅一根茶杯粗的树棍承担酒桶,我担他提。现在知道,啤酒在不密封的容器里晃荡十里,泡沫逸尽,味也薄了,但这只是“现在知道”,正如现在没有担着一桶啤酒步行十里邀人痛饮的父子了。

到了东大营,我那位上尉表舅欢喜不安。他个矮面善,手捧我爸的白府绸褂子与草编礼帽尊重地挂在高处,转身吆喝外屋的老婆:“炒菜!”我表舅穿军服,金色的肩牌缀三颗银星。他扣上大宽皮带,由肩至腰另有一条窄皮带斜挎,比小人书里的好看。酒后步出东大营,月牙儿已如吕布那杆画戟一般下弦,左右踱步的哨兵肋下枪刺在夏夜倏忽一闪。他们俩一高一矮横行,仍复行铁道线。两根静卧的铁轨在月光下如银链伸向丛林的交汇处,如蒙古妇人高髻上长长的银簪。黑黝黝的树丛像两队看不清面孔的送行的队伍。它们的背后宛如东山魁夷笔下的珐琅的清明之夜。

我爸和表舅先在枕木上走,间距局促,让人步伐小气,身态如穿厚底靴的满族女子,显见醉汉不宜。而后改走铁轨旁的小路,不时手拨遮脸的树枝。他们摇晃着,不觉间唱起歌来,当然是蒙古民歌。蒙古人总是如此,歌酒相随。表舅喜欢唱轻松细巧的情歌,如《万姐》——要说这海青色的绸巾,是海山哥哥在锦州给我买的。要说这金丝边的坎肩,是金山哥哥在盖州给我买的。他扭颈唱着,用手拽展军装的大襟,其拖腔成为“买的——唉”,极尽珍惜。我爸唱悲抑宽广的科尔沁民歌,唱时,他会无由地兀立荒草间不动,眼盯着天上的星星——榆树呀柏树,要是真的烂了根呀,剪子翅的莺歌鸟儿要到哪里去唱歌?心上的人儿达那巴拉今天动身去当兵,啊哈咳——留下金香一个人,瞅着谁的面庞过日子呀?

那时我父亲轮廓清晰的脸上一定分散着泪水。想家,想抚养他长大的奶奶和早逝的闻名百里的民歌手爷爷。蒙古歌的确是没有眼泪的哭声,是表面平静但暗涌奔突的河流。对蒙古人来说,从不担心无歌可唱,别说十里,就是走上五十里,歌声也断不了线。他们从小生活在美好而无尽的歌海里。这样,很快到了我家——盟公署家属院。稍事闲话,我爸起身送表舅回东大营,我仍追随其后,重新走上这条亮闪闪的铁道线上。又到了东大营,哨兵换过,仍对表舅敬礼如仪。表舅母睡下了,掩襟起身上茶。啜两口茶,我爸又戴上礼帽,说:“走啦。”表舅扣上大檐帽说:“我送。”他们在门口诚恳坚定地讨论送与不送的问题,兼有推搡较力。结果还是送。到了我家,他们复进酒菜。表舅辞行,我爸抬臂——“东大营”。这时我妈已由微嗔转入忍俊不禁,劝表舅住下。他正正皮带:“那不行!明天还带兵出操呢!”我妈对我爸说:“那你别送了,咋送不也得分手吗?”我爸怒目:“人家送我,我怎么能不送人家呢?”这就是他们互相送别的理由,依此理由他们将永远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