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村子里那棵苍老的古树,就想起大姐。大姐不到六十岁,但比那棵古树苍老。这是什么命运啊,灾难这魔鬼缠住一个善良的女人。
她的臂膀被自家侄儿的斧头砍断了!
她的小儿子失踪了!她的在广州打工的大儿子在车祸中死了!
可想她的心是多么悲痛。虽然她有两个女儿,但乡里的风俗女儿不养老。何况大女儿嫁到了几千里之外海南岛。可想大姐的晚年是多么苍凉。
想起那个夏季的一天,天旱无情。姐夫和自己的亲哥争秧水。先是吵架,接着是拼打。姐夫有儿子助战,自然是赢了。黄昏—这个血色的时候,姐夫的亲哥的木匠儿子,找姐夫报复来了。大姐没有前去参与纠纷,大姐在自家的院子里,大姐看到侄儿来了,上前心平气和地解释。此刻天色已朦胧了,竹林遮着的院子更黯淡了。哪想到侄儿背后藏着斧头,哪想到侄儿会对亲婶娘下毒手。那个凶残的年轻人没有找着姐夫,转身给冷不防的大姐一斧头,而后飞奔逃去。他得逞了,他报复了,大姐的左臂断了,大姐昏厥在血泊中了。
包干到户农民虽然自由了,但纠纷多了。在亲兄弟的纠纷里,大姐付出了一条胳膊,永远是个残废人了,永远伤失部分劳动力了。十万火急,我被亲人从遥远的地方催回家,凶手不知逃跑到哪里藏起来了,姐夫的亲哥拒绝出医疗费,要找公安,要擒凶犯。"大盖帽,两头翘,吃了原告吃被告。"这句流传极广的民谣,原来只是耳闻,这次得到了体验。我深刻感到:"公安公安",何言"公"?何言"安"?我们无奈的等待着。好几个春去秋来了。终于,在湖北的大山里将凶犯抓回;终于,凶犯受到了法剑的制裁。祸这魔鬼并没有离开大姐家,这次事故不久,谁曾想到,她们的十八岁的小儿子突然失踪了!我是在几个季节之后才知道的。说她的小儿子精神不正常,说她的小儿子去到长江上乘船走了,我说这事有些蹊跷,应向公安报案。他们说:肯定不是别人害的,没有一点感觉呀,我说人走了没有音信,也应让公安知道,他们沉默不语。唉,可怜的人啊,没有文化不懂社会的人啦!笃实得近乎草木的人啦!如今已整整十年了,大姐仍不知道自己儿子在何方。
她的大儿子,一个新时代的青年农民,劳动时是一匹矫健的骡子,休息时是一头壮实的牛犊,与他的父亲比,更不同的是有初中文化。这年头,这乡村,时兴打工啊,搞农业折本啦!打工挣钱最快最简单也最容易呀。打工不仅时髦,而且是浪潮呀。所有的年轻人,到沿海去了,到边疆去了,到金钱流动得哗啦啦的地方去了。知识和乡村的活力潮水般流走了,乡村的青春潮水般流走了,乡村再生的精神和体躯如潮水般流走了。留下的是老弱病残和孩子了,广袤的乡村萧瑟了。是的,这些劳动大军,会给穷困地区挣回一些收入;是的,这些农民兄弟,会从流淌的血汗中捞到些许钞票,但是,最大的赢家是感受农民兄弟泛发热能的地方以及直接呼唤农民兄弟的老板,最大的失败是这些农民兄弟们的家园以及国家的血脉根本。看吧,凋敝和荒芜的梦魇悄然进入了乡村的暮色,鬼魂的声音已开始令人毛骨悚然了。我说,大姐的儿子守住土地最好,对国家的长治久安好,用科技致富,靠科技增收,对建设新型农村好,对实现农村的现代化好,对大姐的儿子的儿子好。可是我不清楚,打工潮为何得到了舆论的鼓动?可是我不明白,打工潮为何得不到良好的疏导和控制?自然大姐的大儿子也被浪潮卷去了,顺着长江去了,扬起帆船去了,时代前行了,社会进步了,如今的三峡好过了,听不到猿猴凄厉的声音了,看不到"滟滪堆"的惊涛骇浪了,所以,大姐的儿子顺顺利利到广州了。
谁知,人生道路上,处处无险处处险。平地就是险滩,险滩就是平地。乡村的五月是火红的,乡村的五月是灿烂的。2004年的5月呀,我的苦命的大姐,灾难又一次向她悄悄袭来,她的大儿子,这个如骡子如牛犊的年轻人,开起车来象匹野马,在闹市呀,在灯红酒绿的地方呀,怎么能象使锄头那样随便,把握着方向盘的你应该变为一只绵羊呀,还是没经过教育哟,还是没有安全意识哟,后果是极惨痛的,这个年轻人当场被撞死了。
对大姐的撞击也是致命的,对大姐的家庭是毁灭性的。五月的一天里,天突然黑了,雷突然炸了,狂风暴雨突然降下了,大地突然崩裂了,一种无形的力将大姐推到黑暗的极地 .
大姐的魂魄跌落到灾难的深渊,幸福之神啦,为什么有时倾注在一个人身上?灾难之星啦,为什么有时揪住一个人不放?命运呀,何将苦难集中在大姐身上?集中在一个弱者的身上,集中在一个善良妇女的身上,集中在一个从泥土中站立起来的女人身上。命运呀,我看到很多罪恶都是幸运的,那些天良伤尽的人,那些私欲横暴的人,你为什么不用灾难收束它们。
望着滔滔长江,大姐候着那条回归的船,看不到如骡子如牛犊的儿子的身影,最终看到的是一个漆黑的盒子,一个到了另一个世界的儿子,一个死在自己前面的儿子,大姐再也流不出泪和血了,大姐是一棵春天里也看不到绿叶的老树了,她愈来愈思念小儿子,能找到他吗?他会回来吗?梦中找到他了,他回家了。她常常迷惘的望着长江,迷惘的地望着天空。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