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蔡锷北路局关祠走进去两百多步,站到那堵饱经风侵雨蚀的墙壁前面,古旧拱门上方三个大字:望麓园。望麓园一带,有很多貌似普通其实大有深意的地方。
望麓园大大小小的街巷,我全都熟悉。成行的叶子阔大的梧桐树,电线杆上时常变换的广告,不断变更的商铺或单位的招牌,街边上仿佛突然拔地而起的大厦,都生根在我的脑子里,印象深刻。有几十年时间,我的工作生活,兜兜转转,尽在这一带,我目睹了它这几十年来的变化。
1983年夏天,大学毕业我到单位报到,一脚踏进了望麓园。单位在戥子桥26号,院子不大不小,两栋楼,一是省医药管理局,一是省医药公司,还有几栋宿舍。我在戥子桥工作了几年,不停开会出差,感觉不适。有天工间操时间,我顺蔡锷北路走到不远的荷花池11号长沙师范,找到校长问要不要语文老师。我觉得当老师好,我喜欢读书,当老师就是跟同学一起读书,蛮好。校长说要,不过要试教。一个星期后试教,记得我讲的是《醉翁亭记》。再一个星期,我就在长沙师范上课了。
长沙师范是徐特立先生创办的,有百年历史。 动辄有百年历史是望麓园许多建筑故址的特点之一。船山学社、教育街清代贡院故址、赐闲湖、西园百里、文星桥、高升门……连街头巷脑的名字都显得文气,有味。
长沙师范专门培养幼儿教师,早上集合做操、跑步,一千多个女生的头发飘起来,乌溜溜的黑眼珠在晨光里闪亮,那样的场面是有些动人的。有回上课,讲《阿房宫赋》,开篇有对阿房宫的描写,我一不留神用了成语:鳞次栉比。话音刚落,一个同学举手发言:老师,是鳞次栉(zhi)比,不是“节比”。我挥了下手,示意她坐下,懒得跟她争,我怎么会错呢?我都读“节”好多年了。很久以后,我才偶然发现其实是我错了。她没有同我计较,照顾我的颜面,当时就原谅了我,这真是使我想起来就羞愧难当。那个时候,我已经开始在全国文学期刊上发表小说了。
然后调到市文联,在望麓园6号。文联是座四层小楼,外表简陋 。我在二楼办公室,窗外就是那座有百年历史的骑楼。它横跨在路的上空,每根梁柱上的裂缝,每块木板壁上的纹路,曲曲弯弯一清二楚,那是时间的痕迹。我不禁感慨,百多年前,刘少奇在这里读驻省宁乡中学,毛泽东杨开慧在这里小住,这里是中共湖南地方党组织秘密活动地点,当年一定有很多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往来,催生震撼人心的故事。如此一来,坐在办公室里,我时不时要生出一点遥远的心思,也是自然而然。
后来,文联搬到惜字公庄66号,办公条件大为改善。那是一处单独清静的院子,旧公馆,却不显破败,据说是新中国成立前的国民党党部。院子里有高大的樟树,叶子绿得发亮的玉兰树,很适合文联这样的单位,我们在这里讲过做过很多有关文艺的事情。这个院子后来被拆掉了,因为修营盘路。营盘路的开通,对于望麓园而言,代表的就是现代化,车流滚滚,生活沸腾,并且有更多的高楼像春天的蘑菇一样长出来。同时又有好多东西迅速消失:七弯八拐的巷子,头顶上晒着花花绿绿衣裳的竹竿,一路闻过去各家各户不同的饭菜香……不经意间,人们的生活方式改变了。
文联搬到中山路青少年宫,这我就更熟悉了,市体校就在里面,我七岁开始在这里打乒乓球,一度以为自己将来是庄则栋。我特别喜欢青少年宫的大草坪,有时候,我愿意一个人在草坪上站一气,发一阵呆,空气里有青草的气味,小孩子成群结伙,奔跑嬉闹,笑声和尖叫,像天上的鸽子一样飞翔。再然后,文联搬往河西,连青少年宫也要大兴土木了。
几十年间,望麓园片区的拆迁动作不算很大,还保留有大片老城区,也算幸运。历史文脉,哪怕只留下故址,也是一个证明,一个提醒,告诉我们从哪里来,要往哪里去。尤其近年花了大功夫的提质改造,令老旧社区焕然一新,既整洁有序,又增添了多种现代设施功能,切实提高了居民生活品质,促进了社会文明程度。这种看似动静不大的进步,事关民生,是真正的实事和好事,我以为这才是最要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