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炎夏日,枝叶茂密,夹道挺立的梧桐,携手搭建了一道密不透风的绿荫顶盖,给行人带来了凉爽。
瞬间,绿荫顶盖出现缝隙,地上有了斑斑点点的光影。
瞬间,缝隙扩大成大大小小的窟窿,地上有了落叶。
瞬间,桐叶成片坠落。
瞬间,梧桐秃露着枝干,挂在枝头上的几片残叶还在风中抖动。过不多久,它们就悄无声息地飘落而去。
人生也是瞬间。“朝如青丝暮成雪。”(李白)只是人的自我认知常常落后于现实。老了,却不知老之已至。第一次在公交车上被人让座,第一次被叫作某老,还心里嘀咕:“我真老了吗?”回家一照镜子,可不是嘛。身体感觉已经不对了。大嗓门变成细喉咙,不是不想叫,是叫不动了。爬过泰山十八盘,现在连几级台阶也视若畏途了。曾听得见隔壁的人在说悄悄话,现在得在耳膜前敲鼓了。眼镜换了一副又一副,还是适应不了看书写字的需要。夜晚难眠,辗转反侧,往往从黑夜煎熬至黎明。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已经应接不暇了。老友相聚,话题离不开身体。各人情况不同,但这病那病,什么病也没有的基本为零。如此一来,大家反倒释然。我们都老了,身体机能的退行性病变一视同仁地到来了,这是不可逆的自然而然的现象。“官应老病休。”在杜甫的感受里,老和病是手牵着手的。于是共鸣,不再为身体机能的退化大惊小怪了。在这个意义上,老而不知老之已至,就无可厚非了。从古至今,老而以老顽童自居并广为传诵的大有人在。苏轼“老夫犹发少年狂”,晚年抱病仍能吟唱“谁说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仍能西”。今人丁聪,20岁发表作品用的名字是小丁,一直用了70多年,直到93岁离世前,用的名字依然是小丁,也是老顽童一个。
有老而不知老之已至感觉的,大抵都是觉得在这个世上还是有点事做的。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不同的老人差异就大了去了。老布什90岁还能从空中跳伞,94岁离世。金庸81岁到伦敦剑桥读比较文学博士学位,也是94岁离世。我国科学院、工程院、中西医队列中,耄耋之年还在带研究生、治病救人的不乏其人。这样的老人,是人中翘楚,凤毛麟角,生命力强矣,但也不会永远是挂在树上的叶子,临了也是要飘落而去,带着微笑。
大多数老人晚境不会这么潇洒优雅,但他们也有一份尊严。我认识一位菜场老大妈,我买菜时由于听力减退,常常听错摊主报出的价格,一次我在老大妈的摊上买了几根山药,她过秤后报价47元,我付出5张10元票子,她却找给我33元,我说你多找了,把多找的钱退给她,她却把钱推了回来,原来是我听错了,把17元听成47元。她对我说,我不会少收你的钱,也不会多收你一分钱。外出数月归来,去菜场不见老大妈,一旁年轻的摊主告诉我,老人家八十多了,上个月走了。我们都想念她。平常我不在的时候,都是她帮我看摊子收钱,空了,我们还一起玩扑克。这位老大妈的晚境,也是充实而有尊严的。
“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王维的诗句是老境的平和宁静恬淡悠然。并非真的万事不关心,王维这首诗就是写来劝慰一位友人的,这岂不也是一种关心?只是对无须你关心、你也关心不了的事,就不必自作多情、自寻烦恼了。你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但往事并未随风飘逝,记忆总是有的。我们这些随国家走过许多岁月的老人,经历了多少年颠倒了再颠倒过来的折腾啊。我们曾在丽日蓝天下放声歌唱,也经受疾风暴雨的扑打,终于又迎来追回失去青春岁月的历史机遇。在改革开放、思想解放创造的广阔平台上,平凡人生,有一分热、发一分光。我恍惚走出老境,“昔日相识怎能相忘,一起度过的那些时光”的乐声,又在我耳畔轻轻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