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山巍峨,山路十八弯,三轮摩托车呼啦啦在山路上穿行,随着视野开去,慢慢消失在大山中……
清明过后,阳光温润。烤酒师王明祥含着烟,眯缝着眼,打量着天空,他又要忙乎了。这样二十到三十摄氏度的气温,最适合烤小灶酒。果不然,张家沟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一个电话,方圆几十里,王师傅都会上门烤酒。
蓄积了一冬能量的三轮车,铆足了劲儿,欢快地跑起来。三轮车载着一黑一白两口大缸子,还有方铲、耥板、鼓风机、钢瓢、木刀、酒度表等烤酒工具。
王师傅把洗净的高粱倒进大锅中,加了水,架起柴火,煮起来。
煮高粱,看似简单,实需蒸透,但熟而不黏,内无生心。既不能煮得太生,也不能煮得太老。太生、太老,都会降低出酒率。看见高粱开口了,热浪滚滚中,他挥动方铲铲起高粱,倾倒在地坝里,降温去热。
地坝洗得干干净净。王师傅铺上糠壳,迅速地用耥板把高粱舒展开去。从高粱出甑到晾晒,王师傅每一步都沉稳、娴熟。只见他打着光膀子,挽起裤腿,光着脚板,弯下腰,用圆锹铲起高粱,双手一用力,高粱就向外撒去,在空中划出优美的抛物线,天女散花般散落在地。那圆锹,长年累月和地面摩擦,被铲得光亮如雪;那手把,原本是木头做成,因了千百次的摩挲,已失去木头本色而变成光亮的古铜色。
“嚓、嚓、嚓!”铲子接触地面的声音清脆、干练!热气袅袅,一阵阵高粱清香裹挟着淡淡的酒香向四周散发开去……
蒸煮、摊晾是体力活,发酵则是技术活。晾晒一个多小时后,当温度降到三十七八度,就加曲药和糠壳。曲药加多少,糠壳加多少,王师傅心中有杆秤。随手撒下去,八九不离十。根据王师傅多年的经验,五百斤粮食,加曲子三斤,加糠壳五十斤。
加入糠壳,就是“散疏”,让高粱与高粱之间透气,不会粘连,这样更利于发酵,也利于后面烤酒;而加入曲药,则要和高粱融合得越透彻越好。加曲药目的就是催生出高粱里的糖分,最大化酿出酒。王师傅边做边讲解。
一切妥帖之后,开始密封。
以前用土砖垒砌一个坑,四周抹上石灰,再用一些烂棉絮蒙住。现在呢,用塑料膜,灌进高粱,用绳子拴死就可以。这样既保证了密封,又储存了温度,还干净。
这就是发酵。发酵一般都在半个月以上,有耐性的主人家,也会发酵一个月。
一顺溜活忙下来,天也黑了。王师傅正要坐下歇息,手机突然响起。一听,原来一家高粱发酵已两个星期,这两天农活不忙,叫明天过去把酒烤了……
当三轮车开出时,山冈上的那轮弯月还没落下。
山风有些劲道,王师傅把夹克的拉链往上拉了拉,踩了油门,向山下驶去。发动机“啪嗒、啪嗒”响,打破了大山的宁静。
昨天打电话过来的是大河边的老晏。
老晏家每年都会烤酒,今年发酵了一千五百斤高粱,也就是今天要烤三锅。王师傅的不锈钢锅体一次可以烤五百斤粮食。
在灶台上架好缸体,王师傅走进堂屋,打开发酵的高粱,抓起来,闻了闻,连声说道:这高粱发酵得好!
老晏早已把箩篼搬了出来,三四挑箩篼,布阵列兵样,排在地坝里。
铲的铲,抬的抬,大家动起手来。很快,发酵后的高粱,就挤挤挨挨兴奋地汇聚在一个个箩篼里。在王师傅眼中,高粱也有灵魂。
“好酒必有佳泉。”酒好,也要水好。大山的井水凝聚了自然的灵性,清澈如镜,入口甘甜,是酿酒的最佳泉水。灶膛架好柴火,缸里也抽上了井水。
王师傅用钢瓢搲满一瓢高粱,手腕一抖,均匀地撒进缸里。然后用木刀擀平。如果不擀平,或者把发酵后的高粱一下倒入,上汽不均匀,就会直接影响出酒的多少。
王师傅擀得仔细。
细心一看,缸体内的高粱平整得几乎就在一个水平面上。
一个好的烤酒师,首先要从使用木刀开始。那木刀,手柄略长,薄,长方形,前面略微上扬。木刀不利,但经过无数次来回擀动高粱,被酒精浸染,变了色,显得光滑、灵巧。每一个动作,王师傅做得随意轻巧,但精准到位。
慢慢地,大汽开始上来。
高粱不仅要一层一层地铺展开去,还需停顿一下,等下一层大汽上来,才开始搲第二层。
如何判断大汽到了什么位置?摸温度!在王师傅的眼中,那汽的行走是能够看见的。他用粗糙的手一摸缸体,就知道大汽已到什么位置,该不该添加高粱。
王师傅个子不高,满头白发,把原本方阔的大脸印衬得更加黝黑、宽大。站在长条板凳上,从箩篼里搲高粱,躬下身,搲一瓢,挥出去,擀平,再搲,再挥,再擀。如此反复,王师傅做得从容不迫,烟雾缭绕中,王师傅一弓一起的背影显得苍茫……
一米多高的缸子终于装满。
最后,盖上密封盖,扣上连接蒸馏器和冷却器的管道。在盖子、管道和缸体的接触面,为了避免热气和酒精漏跑出来,王师傅用一个自制的橡胶带子密封四周。那小心翼翼的动作,就像一位给孩子穿衣服的母亲,生怕风吹着了,冻着了。等把周围弄得严严实实,还用稀泥抹上一层,像小时玩泥巴,反复摩挲,把泥土表面抹得光光滑滑。
准备好接酒的桶子,王师傅接过老晏递过来的香烟,用火钳夹了一个火石,点燃,眯着眼,抽起来……
烤酒,火要匀火,柴要硬柴。王师傅往灶膛里添加了大柴块,鼓风机轰隆隆欢快地叫着,把火吹得红旺旺的。
“出酒了!”看见干净、透明的酒一滴滴,慢慢地汇成涓涓细流,大家欢呼起来。王师傅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袅袅炊烟,把王师傅带进了那些过往岁月……
八岁时,父亲去世,母亲把两兄弟拉扯大。从十三岁跟随师父学习烤酒,然后扛起家的大梁,个中辛酸,只有王师傅知道。
酒是粮食精。从粮食到酒,需要经过蒸煮发酵高温烤,这个过程,是炼狱;对王师傅来说,人生也是炼狱。不过,学到一身本事的王师傅最终没有走出大山。
没能走出大山的王师傅内心有一个结。
在哥哥两岁那年,因发高烧,没药医治,落下痴呆,而且左脚有些跛。那时家穷,没女人愿意嫁到山沟里来,更没女人愿意嫁给一个跛脚的痴呆儿。母亲去世时,拉着王师傅的手说,好好照顾哥哥,王师傅就决定把哥哥留在身边。母亲去世后,兄弟俩相依为命,几十年来,吃在一口锅,住在一个屋檐下,王师傅从未嫌弃过哥哥。
“有儿不进武糟房,有女不嫁烤酒匠”,那个年代,谁也瞧不起满身酒糟味的烤酒师。早年岳父嗜酒如命,一次到他家烤酒,因看见王师傅有酒喝,且人本分,才同意将女儿嫁给王师傅。否则,和哥哥一样,王师傅还是老光棍一个。
这几年,生活改善了,哥哥的痴呆也有一些好转,生活上除了能够自理外,在王师傅出去烤酒时,还能帮忙种点庄稼;就在去年,村里扶贫干部来了,和王师傅商量,把哥哥领到了村上敬老院。敬老院环境好,按时吃饭睡觉,生活有了规律,王师傅的心结才慢慢打开……
三缸酒烤完,回到家时,那轮弯月已高悬房顶。
老伴烧好洗脚水,等着他。泡着热水脚,叨着烟,王师傅感觉有些累了。
而这样的忙碌,从清明开始,一直到端阳过后,气温渐渐上来,王师傅才能稍微空闲下来。八月十五之后,又开工,到旧历十月之后,屋顶上开始打霜,烤酒才渐渐冷落下来……
但最终,王师傅还是走出了大山。当然,不是他的人,是他烤出的酒。
几年前,村里统一修建了农民新村,王师傅一家也从大山里搬了出来,楼上楼下,两百多平方米。一到淡季,王师傅就在自己家里烤。不急不缓,把酒烤出了王师傅的味道。
后继有人。女婿是个帅小伙,走村串户时,女婿就跟在王师傅后面打杂做零活,女儿在网上销售。酒好,酒罐也做得精美,外面用红绸覆盖,再用红绳打一个蝴蝶结,订单像雪片一样飞来。
闲静下来,王师傅望着苍茫大山,感叹道,这山,当年到处都种满高粱、包谷。如今年轻人都进城打工去了,种粮食的少了,烤酒的粮食,都从批发市场进回来。但王师傅相信,传统工艺源远流长,酿酒师傅世世代代实践经验和智慧结晶,却永远不会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