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一件极普通的小事,会给一个人留下深刻的记忆。上世纪70年代中期,我刚上小学,还是一个懵懂少年。一年深秋,我随父亲去百多公里外的豫东老家省亲。先是从黄河北岸乘船过渡到开封,再坐火车、汽车,一路辗转……
记忆中,停在开封火车站的那列绿色的火车很长,长到看不到尽头,车厢的门很高,高到需要父亲把我抱上火车。
热烘烘的车厢里挤满了人,弥漫着汗的酸臭和劣质烟草的辛辣,行李架上,塞满了破旧的包袱和凌乱的麻袋。
父亲买的是开封到民权的短途车票,没有座位。我拉着父亲的衣襟,父亲提着孝敬长辈的食品和礼物,在热气蒸腾的车厢里缓慢行走着,想找到一个座位。
走过一站,车厢过道里已没有站着的人。我跟着父亲刚穿过两节车厢连接的窄门,突然有一丝清凉的风从旁边吹来。真爽啊!
就在这时候,我看见了她——
二十四五岁的样子,脸庞白皙,过耳的剪发,齐齐地垂在嘴角,一身整洁的蓝士林衣裤已洗得泛白,一双方口布鞋显然被无数次洗刷过,黑褪近灰,纤尘不染。她伏在靠窗的小桌板上,静静地读一本厚厚的书。她旁边的位子,是空的!
父亲一定也看见了那个空位,却没有贸然地走过去,而是将一只手搭在旁侧的行李架上,把目光投向车厢的尽头,出神。
车轮滚过铁轨的铿锵声一遍又一遍响起,像是有个顽皮的小孩儿拿着铁锤敲打着车轮从远处跑过来,在你的脚下“哐当”“哐当”狠敲两下,又喧闹着跑走了。周而复始,没完没了。
听着单调的“哐当”声,想着那个顽皮的小孩儿,我不时抬头看看父亲,又歪头看看正在读书的她。
从车窗缝隙进来的风,拂动着她额前的黑发,她用纤长的手指轻轻按着风急于翻动的书页,嘴角漾着一丝笑意。我相信那书一定很有意思,她已经深深地沉浸其中了。
她不久就发现了站在过道上的我们父子俩。
她扭过头来,微笑着,有些歉意地用手轻拍着身旁的空位,对着父亲说:“同志!坐。”
是标准的普通话,轻柔而热情。声音不高,却突破周遭方言俚语的包围,清晰地送入我们的耳中。
那一刻,我看见了她含笑的双眸,清澈而明净。
父亲点头致谢。他将一只手从头顶的行李架上收回来,又把另一只手里的帆布提包塞进旁侧,然后,让我坐了过去。
我就那样坐在了她的旁边。能闻到她身上清新的香皂味,那是春天的花香!尽管窗外寒凝大地,我却感觉火车正穿行在四月的原野……
几十年时光漫漶,我已经忘记了后面发生的事情了,记不得她读的那本书的名字,也记不得我们什么时候下的火车。可我还清晰地记得,在她偶尔翻动书本的时候,我看见了那本书的扉页上有一枚鲜红的圆形印章,上面的字我认识:开封师范学院图书馆。
我不知道她当时是开封师范学院的青年教师还是在读学生,反正我一下子就觉得,读书的女性,真美!
许多年后,当我也成为一名大学生,一次次踏上西去的列车奔往远方读书的时候,遥远的记忆就会苏醒,我会下意识地寻觅,那个伏在小桌板上读书的身影;每次我来到古都开封,走过河南大学图书馆的时候,我就会想,这里曾经是开封师范学院图书馆。便又记起小时候随父亲回故乡探亲,在火车上遇见的那个正在读书的美丽身影。
如果她还健在,我想告诉她:谢谢您,让一个少年认识了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