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一到冬天,川北农村小县城特别寒冷。天气阴沉,满天是厚厚的、低低的、灰青色的浊云。如是下雪天,屋顶全是厚厚积雪,屋檐下还挂着冰凌子。西北风一阵紧似一阵,刮在人的身上,直打寒战。放学回家,一阵急走,进了家门,急忙跑进灶房,把双手放在灶火上翻来复去地烤,直到小手指能伸直。可是,当那双手从灶火上移开不久,又冰冷得像石头。
那时家里很穷,很难吃上精粮细面,早上在学校上课,就老惦记着家里的蒸红苕。那红苕个头小小、亮铮铮、红扑扑,吃到嘴里,特别香甜绵软。若再猛地喝上一碗漂浮着红辣椒的酸菜汤,全身感到特别暖和。
我家兄弟姊妹特多,饭要熟的时候,都把锅台围得密不透风。不过,第一碗饭必须先端给父亲,这好像是家里多年形成的惯例。快吃饭了,父亲就坐小天井的那个小石桌旁,不时地翻阅着手中的书报,等着我们把饭给他端去。由于婆婆常夸我细心,端饭的任务就大多落在我头上。
那时吃饭,最怕饭碗没端稳,掉在地上。如摔破了,那可是不得了的大事!那会的饭菜特别金贵,每人一顿吃多少,都是有定准的。吃饭的土碗虽然也端了好多年,但仍被捧为宝贝,要是父亲知道了是谁摔破了盘子和碗,便会亳不留情地给你一记耳光。“打的就是你的这个‘不小心’,要的就是你今后长记性”!父亲边打边说。那会儿,我因有时手僵、饭烫,一不小心还真把饭碗掉在地上摔破了,婆婆赶紧关了灶房门,生怕让父亲知道。她一边收拾着地上摔破的碎碗片,一边念叼着:“你闯大祸了。”当然,我也吓得直发抖,生怕父亲的巴掌打在我的脸上。但是,当父亲的巴掌一抡过来,婆婆又极力用瘦小的身子护佑着我。
于是,我常常担心“闯祸”。常常记着父亲的那记厉害的“耳光”。
父亲是中国曲艺家协会会员,县上的“文化名人”。按理说,他是不会轻易打孩子的。但恰相反,在极左年代,他一直长期遭受打击和迫害,想死的心都有好几回。在这种情况下,他对家人的脾气也暴躁,对子女要求更严厉。我们小时候谁都惧怕他,也常挨打,谁要不被打得眼泪花花、胆战心惊的,他手中的鸡毛掸子绝不会停下来。当然,打你的理由也很多,要么是没考上满分;要么是犯了“家规”;要么就是闯祸了。
后来,我们慢慢长大,父亲打骂我们少些了。当我们成家立业有了自己孩子后,父亲却变得温和慈爱起来。在一片晨晖黄昏中,我最爱看他那有点儿阳刚又有点儿优雅,有点儿厚重又有点儿严肃的样子。但我每次回家,也明显感到他还是一天天变老了。时光飞逝,思念不断,转眼父亲已去逝六周年了,现在任你再怎么想唤应他、给他递上一碗饭、甚至让他多打几下都绝无可能了。但是,我还是常常回忆起小时“闯了祸”的情景。只要一听到“你闯祸了”之类的话,我就条件反射似的心有余悸。
为此,我也曾试图去改变这个不好的习惯,我也努力地不去想这个事情。可是,当自己的心理刚调理得比较平和之时,总有特别的事情又进入我的脑海——我“闯祸了”。
也许是我常有担心“闯大祸”的恐惧之忧,命运于我还是比较眷顾的。只要随时记住父亲“要夹紧尾巴做人”“时时处处要小心谨慎”的敲打,每次的“大祸”在我这儿都会变成“小祸”,或是风平浪静。特别是我的工作,在单位上几十年都是一直是学财经、管钱物的,除了自身干净做人,严格要求,政策业务熟悉,而对任何人都必须坚持原则,严守制度,一视同仁,绝不能给国家人民造成损失。对于这一点,直到退休,我还完全做到了。
昨晚,我又噙泪做梦了!这已是我第12次梦到了在另外一个世界的父亲。还梦到我童年的“闯祸”,以及故乡那瓢泼的雨、泥泞的路、飘摇的树、流动的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