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站在“百日誓师”的队伍中,是父母与孩子互换信与礼物的时刻。在人潮的缺口处,我看到那个红色衣服的女人朝我走来,被风扬起的衣摆就像一朵酒红的波斯菊。她将一只雀形的吊坠郑重地为我戴上,抱住我,说:“长大了!”
后来我在她的信中看到她提及那件礼物。那是一只通体金黄的小鸟,张着翅膀,却长了一颗兽的头。虽然小巧,形态却是气势汹汹,分明是具体而微的大型动物。妈妈在信中说,这是朱雀,又名不死鸟。
记忆中我早已熟识朱雀这种动物。幼时妈妈常给我讲《山海经》,朱雀色红,属火,尚夏,在四大神兽中代表南方。每当这个时候,她的眼睛里便会掠过一丝柔软。她说朱雀亦是她故乡的坐标之一。早在东晋时期,秦淮河上建有二十四航(浮桥),其中规模最大、装饰最为华丽的就是朱雀航,东晋最大的士族府邸——谢府就坐落在此。多少年后,家族没落,朱雀航繁华不再,却留下那首“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的千古传唱。
后来,每当我失意时,妈妈总会在我手心里画一只朱雀。笔触拙朴,却饱含祈愿与真情。这只浴火重生的神鸟总是掠过我心中那片最赤诚的地方,燃起一片烈火。
那一年冬日,冬雪刚刚铺了薄薄一层。妈妈故乡拆迁,太婆离世,爸爸车祸骨折,三个消息接踵而至。妈妈日夜辗转奔波。那夜,客厅里有低低的啜泣声,我走出门,看到妈妈伏在桌子上,背影颤抖。记忆中的妈妈从不哭泣。我惊愕地走到她身后,突然天地俱寂,铅矿般沉重的肃静压在妈妈背上,她慢慢拢起头发,转身,在晕黄的光晕中绽出一朵浅笑,用我熟悉的、浸过蜜汁般的声音喃喃地问:“怎么还没睡呢?我的小坏虫!”我完全忘记刚才的惊愕,妈妈仍是那个身上散发着花香味让人心安的妈妈,导引我穿越恐惧与流离,回到她的怀里。那一夜,窗外又下雪了。妈妈说,出去散散步吧。
雪花在半空中翻卷、坠落,如同在苦海里挣扎。昏黄的街灯下,我看到她颈间有一只金色的雀鸟,她说,这是朱雀,又名不死鸟。她说,这是姥姥送给她的。
很多年后,当我在“百日誓师”那天再次看到它,妈妈将它郑重地交付于我。我忽然间明白了妈妈给予我的礼物,是她给予我的精神上的遗传,我的朱雀是妈妈,妈妈的朱雀是姥姥,母女三代,秉持薪火,绵延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