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会记住很多事,也会忘记很多,当它把所有的叶子都遗忘殆尽,秋就深了。
在秋天,树的记性变得很差。春天那些枝枝叶叶的琐事,它一件也不记得。夏天那场雷雨的灼伤,已经愈合得不留痕迹。那个鸟巢还在,像把锈迹斑斑的锁,钥匙下落不明。秋天里,树就如同一个植物人,木讷地坐在自己的往事里,却什么也没有记起。
秋风一吹,时光散落一地。形容枯槁,树的神情也用于表述人。在乡下,人和树比邻而居,便有了彼此的属性。当一个老人靠着墙根休憩,你会发现,他也是棵被自己遗忘的树。有时,人的记性并不比树好,树会忘记自己的枝叶,人会忘掉自己的子孙。
假期回家,大奶奶靠着院门口的白杨,树一样安静。和她打招呼,她吃力地睁开眼,打量我,却怎么也认不出来。我报出小名、绰号,她还是摇头。我有些不知所措,宛如一片落叶,站在一棵树面前。对于我,时光是“倒叙”,大奶奶太老了,已无法回到过去。
或许,遗忘也是一种记得。树会遗忘叶,但叶会记得,所以才有落叶归根。
大奶奶从怀里掏出一块糖,颤巍巍地递给我:娃,吃糖。我想起童年,大奶奶也是这样,把往事都喂得甜甜的。大奶奶促我吃糖。她遗忘的只是一些名称,那个贪嘴的男孩、那段甜蜜蜜的时光,她仍记得。糖和纸粘在一起,就像过去和现在,已很难剥开。
院里的桃树,曾被雷击过。它枯死后,我把它锯掉——那道伤口仍清晰。母亲用桃枝给我刻个桃符,说可以辟邪。每逢阴雨天,我都惴惴不安。我记得,母亲腿上也有一道伤。
暑夏时,母亲的腿痛又犯了。我没空,让她自己坐车上城,我在医院等她。近年来,母亲上医院比到我家还勤,但她还是迷路了。在这个城市,她记住的只是我的电话。我在电话里让她别动,我去接她。她真的很听话,站在烈日下一动没动,直到我找到她。
人老了,会越来越像树,忘记很多事,但总会记住一些,让他们在时光里有所依靠。
那天,陪父亲给爷爷奶奶上坟。父亲又说起那些旧事,三十年了,我几乎都能倒背如流。说着说着,他却忽然停下。那些他说了一辈子的事,竟在嘴边给忘了。我接过父亲的话,说给他听。父亲老了,记性也和腿脚一样,一抬脚,就磕磕绊绊的。
父亲靠着泡桐歇脚。那棵泡桐是父亲的“寿材”,他死后的“家”。这些年,它也和父亲一样出了老态,每况愈下。虽是深秋,一旁新生的小泡桐,仍郁郁葱葱。我折截树枝,给父亲做拐杖。父亲拄着棍,一拐一瘸地向家走。
在秋天,树会忘记很多事,但会有新生的树重新记住。就像那些老去的时光,长辈会渐渐忘记,但子孙会帮他们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