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大年初三走姑家,南山的表哥拿来一包自制的果子。一听说是炸的果子,刚才还推让水果的其他来客也大大方方捏块尝尝。
“嘿,这可是个稀罕物,年集上就不见封果子哩。现在走亲戚也都不拿果子了。”大家议论着。
表哥带来的果子是过去老家果子中的一种,类似今天蛋糕房里的蜜三刀。蜜三刀太甜腻,我从没买过。不知为何,当它出现在春节被叫做老果子时,我倒很愿意吃一个再吃一个。儿时过年的太多美好记忆黏附其上。
过去在老家,果子是春节走亲戚的必备礼品。无论穷富,无果子不成礼。有了果子,才能根据情况增加饼干、糖、罐头等。它和八月十五的月饼,六月六的油馍都是老家祖辈沿袭下来的节日标配。现在只有月饼还踏着节日的拍子出现,其他两样习俗已悄然没落。
早已习惯了年里有老果子的陪伴,黄草纸一裹,红果签一蒙,纸绳一扎,朴素喜庆自带着浓郁的传统,具备着乡村的品格。
老果子通常由好几种点心组成。现在能想起的点心名有小角子(空心)、月牙儿(也叫梅豆角,里边裹糖稀)、江米条、夹沙糕。我最常吃也喜欢吃的是一种沾芝麻的大圆饼,香甜,软硬正好,却一直不知道它的大名。小时候过完年,母亲终于能闲下来抖开一包果子尝尝时,她总会问我要吃哪一个?我说“车毂轮”。母亲便把那些圆芝麻饼全挑给我。我趴在母亲身边,一点点地啃着“车毂轮”,幸福伴着香甜一点点在心底铺展。母亲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此前我曾偷偷地拆开过果子,拿走一块“车毂轮”后又重新封好。
夹沙糕是果子中的上品,我只在奶奶活着的时候见过吃过。它很像五花肉,厚雪样的方糖做膘,月饼馅样儿的东西做肉。四四方方,整齐码放在一个纸做的长方形果匣子里,我最爱吃的是那层白糖。
每年送来夹沙糕的有两门亲戚。一门亲戚沿北河滩小路进村,他个不高,大眼双眼皮。一次,我和伙伴们在北河玩,被他叫住:“小丽,你说我是谁?”我那时还理不清亲戚之间的关系,说不出,他就说我是恁表哥哩,末了再嘱咐一句:“我这次说了,你可得记住,下次我还会问。”等下次见到,他果真再问。我老记不住他是表哥,因为他已经是老头了,实在不像小孩眼中的哥字辈。
还有一门送夹沙糕的亲戚从东边来,沿北干渠进村。这门亲戚常被父亲念叨提起:“过去咱家穷,恁力哥家(奶的娘家)从不嫌弃,每年春节,恁力哥他爷来看恁奶都是封沙河店最好的果子,临走还给恁奶交代,‘二姑啊,这果子你自己留着吃,可别再拿出去走亲戚’。”
后来,奶奶走了,送夹沙糕的表爷表伯走了,表哥也已垂垂暮年,夹沙糕就此消失在我的年里。
初二走姥家初三去姑家的走亲戚规矩至今延续。有一年初二,天降大雪。我和大哥二哥跟着父亲去南山走亲戚。父亲推自行车走在前边,车把上、后座及两侧都挂着果子糖等礼品。向南一路上坡,和风雪、泥泞纠缠了十来里地。到舅家姨家后,棉鞋都湿透了。舅嫌东屋的疙瘩火不济事,特意在堂屋当门笼起一堆豆秆火,姨则拿出给我和二哥做的新棉鞋换上。姨做的棉鞋是直底,不分左右脚,棉鞋的下半部还用桐油油过,硬邦邦的。姨说,桐油鞋不怕蹅泥。
豆秆火、桐油鞋是贫穷的舅和姨留给我的古朴而温暖独特的春节记忆。他们也都去了。我也是人到中年后才慢慢体会到,生活如果没有亲人的陪伴,世界再美好也有欠缺。
多年不在老家过年,果子啥时候不见的,我也说不清。现在生活水平都提高了,春节又时兴送柴鸡蛋、牛奶等。果子都是手工做的,费时费力。但我总觉得遗憾,为一种渐远的古意和无可替代的仪式感。
我最后一次在老家掂果子走亲戚是在2006年春节。进了姑姑的庄,见几位老人蹲墙根晒暖。目光一相遇,他们其中的一位便开了口:走恁远了,哪庄的啊?我说,略庄的。几位老汉相互议论说,这肯定是去西迈法家的,应该是法的老表。
这种议论让人心理上感觉很亲,仿佛天下都是一家人,仿佛自己从来没有走远过,那个年年来姑家吃杏的“老踹客”被认出来了。
老果子,一年年,连着老亲旧眷,连着十里八乡浓浓的亲情乡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