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的两杯普洱,将我送进一个无眠的夜晚。很难得并不焦灼,难道因为是四月?我在自己的沉默里躺着,很清晰地听到月光变成了雨声,芦苇脚下的河岸变得泥泞起来。二楼的窗外有一棵梨树,花瓣被斜风细雨打到窗子上。有三两声蛙鸣从水里浮起来,可能是哪只沉睡了一冬的青蛙初次开口,有点试探又充满了多巴胺;睡梦里的鸟儿偶尔发出呢喃。这些仿佛古人的诗里都写到过,所以我躺着,竟有一种回去的感觉,是空间的变动带来时间的恍惚,我从城市回到乡村的家,又通过乡村的家回到一个更久远的时空。那些读过的诗,度过的春天,都成了今夜失眠的一部分。我还奇怪地感到自己发了几个芽,我甚至闭着眼睛摸了摸脚丫,然后笑起来。
三点多的时候各种声音茂密起来,黑猫走过前廊,应该是忧伤地蹲在高挂的香肠下面。黄鹂,乌鸫鸟,戴胜,白头翁,黑水鸡,还有麻雀和燕子……陆陆续续都醒了,因为是春天,它们的叫声都是粉嫩的,像五彩的丝线,长长短短轻轻松松缠绕着耳膜。就想到好朋友苏东坡的《独觉》:红波翻屋春风起,先生默坐春风里。浮空眼缬散云霞,无数心花发桃李。真快活啊!此刻心里的天已经大亮,其实不过是凌晨三点。
柳枝也来轻轻敲打窗子,寒食少天气,东风多柳花。时序刚刚过了清明,一年过去四分之一。我是很喜欢清明的,它干净明亮,适合祭奠和肆无忌惮的悲伤。但是我更喜欢它前一天的寒食节,寒食也是一场祭奠,清明具体,而它抽象,是情怀更大的慎终追远。那个日子是我自己在古诗中读到的,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刚上中学的我,到了寒食一整天不吃饭,采桃花来泡茶喝,悄悄地望向不知名的方向。我的父母和我今天做了父母一样,并不会知道这些,和孩子整天相处,计较成绩分数,乖巧聪明,看不见暗地里真正要紧的成长。寒食,那两个字,莫名地将我从我的喧嚣红尘中抽离。直到半夜饥饿感来临——那是我最初的失眠,我摸进厨房,月光盛大,风声鹤唳,我的嘴里是细细咀嚼过的麦饭留下的冷冷微甜。
有很多年,春风一吹,许多不知缘何而起的忧伤和清醒就自然而然地来了,无论如何也无法忽略。谢天谢地,现在总算过去了,只有在读到诗的时候,看到月亮的时候——无论它出现在山头还是江边,甚至城市的茫茫灯火之上,才会忽然鼻头一酸。
这个春夜里站在远处回想,我跳过了中间努力生活的三十年,一下子看见孩子时的自己,那时候我长了一万对触角又无所事事,感情丰富得像长江的水纹,又细腻得像一棵树从盘曲的根须到伸展的枝丫再到千片万片叶脉。在寒食,或者有梦却进不去的失眠之夜,我用饥饿和清冷,体会到一朵桃花在风中的战栗,感触到满树开花的疲倦,心里有了一个终将要去也可能永远到达不了的远方。那些感受都不比今天,在俗世中浸淫得功力深厚了,可以用拖地、购物、训斥孩子等等打发过去,只能徒劳地对花对月,还久久不散。所有的白天于是都像失眠之后的白天。
我在叶底黄鹂声里想着梨花、茉莉、栀子、王维和白海棠,还想翻出泰戈尔的《初恋》来看,越来越没有睡意。少年时,尚未为人妻,为人母,又觉得自己不那么依恋父母了,莫名地就接近了诗和自然,也许因为那是母腹之外,人的另一个所来之处吧。如今眼前大河,脚下曲径的日常已经够美好,偏偏还有一个地方,固执地与自己千里共婵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