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娘的年是从一跌入腊月就开始的。
老娘已八十又一。在她的心目中,过年是家里的一场大事儿,就像国庆节之于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一年365天,除了给她庆寿那天四面八方的儿孙们如倦飞知返的鸟儿扑棱棱飞回故乡的巢,再难像过年时聚得那般齐整。因而,一进入腊月,年便在老娘浑浊的瞳孔中开启了大幕。
腊月的山村是一幅安详静谧的油画。雪,覆盖了广袤的原野,染白了村庄的额头。这本是农闲的日子,老娘却手脚闲不住,佝偻着身躯,拾掇着院子屋子里的家当。她知道,当冰雪悄然融化得差不多的时候,年就该到了。儿子姑娘们自然是“狗不嫌家贫”的,可是,孙子孙女乃至他们的家属,从小都是城里长大的,过惯了洁净敞亮的生活,自家脏乱的环境要是让子孙们没有下脚的地方,他们因此不愿回老家,这不仅会让自己丢了脸面,而且也丢了这个“年”——试想,对于老娘而言,这样的年还有什么过头呢?
老家的集市是逢七而起。过了腊八,年的脚步越来越近。起集的前几天,老娘就天天盘算着:买几斤糖果几种花样,准备多少花生多少葵花籽,还有年饭上必备的食材……只要能放到春节不变质的东西,她都一一扳到自己的指头上。到了腊月十七这天,她一大早就去赶集,中午满载而归。到了家里,猛然想起忘了采购某样东西,比如大米粥中需要加的红枣,于是懊悔不已,自怨自艾越老越不中用,办事丢三落四的,下个集说啥也不能再忘了。
过了腊月二十七,置办完一应俱全的年货,年的脚步突然加快了,老娘更忙碌了,劲头也更足了。蒸白馍、蒸扁垛、炸果子片儿……忙得不亦乐乎。多年来,年之于老娘,不在于过,而在于备。那种乐趣,不是此中人,难解其中味。这些年,儿孙们劝上年纪的她甭瞎忙活,除夕前把东西备齐送回去。她不依,说那还有啥年味儿呢?更何况,果子片儿从哪里能备来?还别说,老娘炸的果子片儿,用面片做出花儿、麻花等造型,粘上芝麻,油炸而成,外焦里酥,满口生香。也许,老娘是想用我们童年时味蕾上的记忆,让子孙莫忘苦难的生活,珍惜幸福的今天。
年,就这样在她的守望中到了。老娘换洗一新,像个孩子般欢天喜地。袅袅升起的炊烟下,满堂儿孙绕膝,叽叽喳喳的喧闹与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汇成交响曲萦绕在农家小院。老娘耳朵有些背了,费力地听子孙、重孙辈儿的谈话,通过口型判断着谈话的内容,不时还打上一两句关公战秦琼的岔,引得哄堂大笑,她心满意足的慈祥写满古铜色的面庞。我知道,老娘忙活了快一个月,就是为了享受这一刻!
幸福的时光总是那么短暂。暮色四起,儿孙们将依依不舍地回城。老娘站在凛冽寒风中的街口,目送成群的儿孙们上了车。老娘的额头上似乎又多了一道皱纹,我知道,那是她沧桑的年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