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墙,一直如是。
龙广袁祖铭故居的山庄、镇远青龙洞的楼阁,黎平南泉山的寺庙,湄潭永兴镇的浙江大学旧址,锦屏隆里古镇的祠堂……描画过的墙测量过的砖,在记忆里仿佛都像指间还未点燃的烟,真实!有时,梦里还会记起,花溪孟关乡付鼎臣民居墙上,每一块红砖,主人的名字模印得肃穆、端庄。
墙只要老了,总让人回味;墙老了,还撑起上面的檩、椽和瓦,也还可以挡一点风,避一夜雨;墙的沧桑,总有点乡愁间的迷惘!
爱墙,便遇着墙。
那堵墙不远,城南则戎乡一条背街小院。待主人把那毛色不算金黄的狗喝住,就见到了。
墙大多是房屋所属,进屋坐问,户主是爷,安平九寨老布依人吴照行,跟所有布依老人一样,客气热情。吴老爷爷的老房,乱石砌墙穿斗木为梁,面阔三间小青瓦旧模样。屋不破旧,但叠瓦有缝隙。
我有个习惯,去到别人家里喜欢看看家神牌位,带着肃穆,总觉得这是对人家的尊重。这一次,看完吴氏家神,震惊了。家神两侧抹白灰的墙上,有画,一望而知那墨老旧。
老爷爷耳朵不是很好,不过老太太同样热情,告诉我这后生小辈,她姓查,名字叫查兰香,很多年以前,从敬南洒报布依寨嫁到了则戎,跟吴照行老爷爷过了几十年。
老太太还讲,这墙上的画,是家屋头的伯伯吴照海画的,时间是1987年,瓦房新居落成之时。还有,吴照海老人画这些画的时候,喝了酒,而且酒意很不错。虽然时隔三十年,但我想老太太不会记错,因为那画落有时间“3.28日。晚。11时”,“11时”的第一个“1”字歪歪扭扭,像一根可爱的蚯蚓,这几个记录时间的字痕,就透了醉意。
我不敢说自己懂画,但也去过很多博物馆陈列馆,看到过不少画作,能够进入那些地方的画,想来应该是不错的了。但这面墙上的画,实在不比那些裱得很好或是端端正正挂在玻璃柜里的逊色。
家神左边的画,两山夹水,山石瘦皱,古树遒劲,枝叶纤纤,映照茅屋。右边的,远山连绵,顽石亘古,松鹤延年,那一双鹤,纤腿墨尾,曲颈针喙,用墨浓淡相宜,像是就要从墙上展翅跳出来。
三十年的农村老房,有缝隙的小青瓦下的老墙,自然粘得有灰。有的地方灰厚一些,墙就褐黄;有的地方灰薄,褐黄里就透出相对的白。但不管厚薄,都没有遮掩住完整的画,而是让画透出岁月的包浆。
岁月记忆里,吴照海家里牛多,村中孩童上坡牧牛,喜欢跟他一起。于是当年电影《少林寺》初演的时候,十几个放牧娃在山坡上,欣喜地让他把头剃光,仿佛都变成了武功高强的觉远。
孩童的娘们不乐意,家家女人都去找吴照海算账。结果,照海老爷爷答应女人们点她们喜欢的画,义务帮忙画出来,让女人们笑笑眯眯拿回家去照着刺绣。忙得两月,那些娃娃头发早已长出。而寨里各家,添了无数漂亮的枕套枕巾、背带花心、衣摆头巾。
我本就喜欢墙,何况是这样一面不老顽童的精彩。站在墙下,就像是闻到了吴照海老爷爷挥毫时的酒香。面对这样一堵墙,怎么能够不多几句嘴,问问吴照海老爷爷的事呢!
吴照海已经仙去,身前,他是农民。这是查老太太的回忆。
农民吴照海喜欢酒,也喜欢玩,跟年纪相差几十岁的小辈人也是有说有笑,打牌耍酒。喝了酒兴高,只要有笔墨,在哪里都可以挥毫,把醉的惬意,揉进画里。
农民吴照海喜欢跟小辈开玩笑。他曾经对小辈们讲,外地人来万峰林摄影,那是不需要构图的。随便爬上不管哪一座山,闭起眼睛按相机快门就是了,到处都是画嘛,还构什么铲铲的图!
小辈们笑说照相可不是绘画,恐怕还是要构图的。吴照海听了,老顽童般心里一乐,就闭起眼睛画一盘,笔一收,那画有模有样。
在那些年,寨子里哪家新房落成,就去请吴照海老爷爷。请来了,把酒一倒,陪好喝好,家里的雪白新墙上,就会添几幅想要的或祈福增寿,或顺水安康的画。
很有些羡慕,没有能够遇上吴照海老爷爷。如果遇上,就买两三件酒,把他请到家里,天天抄菜做饭,陪他老人家一醉方休,然后把家里的墙全部画满。
没有能够遇上吴照海老爷爷,还很有些遗憾。也许是因为他喜欢酒,也许是查老太太及家人讲述的老爷爷的性格。只能站在这面墙下,遥想着他端杯笑谈,醉里挥毫;想着我自己有时候半醉了,一些小说情节或是文中语句悠然而来。可惜的是,有时候酒醒了,那些情节那些语句有一部分会模糊,甚至再不入脑海。
我喜欢墙,也知道每一堵墙都有它的生命,比如文庙的万仞宫墙端庄、庄园的砖石围墙肃穆、民居的封火山墙规整……
每一堵墙都有它的精彩,也有它的宿命。墙其实跟人一样,年纪大了,老了,也会生病,也会存在这样那样的不适。我日复一日所做的事,有时候,就包括为各式各样的墙找到病害原因,尽量延长他们的寿命。
每一堵墙,终将毁去,早些,或晚一点,这是规律。但有时候,挥动的铁锤,或是挖掘机的臂,让墙的精彩湮灭在少年甚至是幼年期。
有画的墙,不只在家神牌位两侧。石木结构小青瓦房面阔三间,次间的墙上也有画,至少有竹。只是那一天,我的相机不停捕捉惊喜,不知不觉间就没有了电。
我一直在想,什么时候再去一趟,把画拍摄完整,再去看看那几面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