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在11楼,想看到风景不容易,所以侍弄了一些盆栽植物。我也不是没有耐心的人,但是它们在阳台上长期各种病怏怏的样子,常常惹得我勃然大怒,恨不得把吃剩的方便面汤汁浇上去。
我种的是什么呢?一棵紫花地丁,在它开得最好的时候从老家竹园里挖来的——然后,它匆匆把第一朵花谢了,再也不开。一丛清苦的野芹菜,但是长着长着,它们天生属于山林野地的味道竟淡了。陶然小时候洗澡的木盆里,种了几根竹子,没几年,它们就长成了你能想到的最丑陋的样子——因为泥土和光线不够,这些竹子扭曲着,上又不能,下又不能。
我还水培过几枝薄荷,因为没在泥土里生根,看着特别羸弱黯淡。小时候家门口的农田里,密密地种着薄荷,它们狂野地生长,把地平线都染绿了。在最热的夏天,村里的薄荷灶会燃起昼夜不息的大火,村民们一家接着一家煮薄荷,因为薄荷要烧成了薄荷油才好卖。有时候轮到我们家烧已经是半夜,迷迷糊糊地搬着薄荷,看见火苗都是清凉的。翠玉般的薄荷油蒸馏出来的一瞬,是狂喜和奇迹的时刻,这奇迹散发出辛辣刺鼻的气息,被囚禁在透明的玻璃瓶中。整整一亩地的薄荷,整整一个夏天,都被那个大瓶子小心地搂在怀里,在滚烫中逐渐凉下来。
不要问我这些都到哪里去了,一切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穿在薄荷绿衣裳中的我,早就不在原来的地方。我移栽的这些植物,也没有一株愿意稍稍安慰我的念想。
只有我的妈妈一辈子都住在袁灶村,没有离开过。但是不知道是否我的错觉,她过得越来越失魂落魄,心底里长出许多匪夷所思的愿望。比如说,她竟然想吃薄荷糖。
我在淘宝上买了几包给她。但是她拆开来一看就生气了,说不是这种。我知道她要吃的是从前的薄荷糖。一分钱一块,用薄荷油和糖浆熬制出来,黄底白色条纹,一丢进嘴里就想快点把它嚼碎,好让深处的甜和微辣的凉意冒出来。但是现在没有了呀!
妈妈每天晚上都要散步,并且走的时间越来越长,因为她总想走到一条没有路名,也没有汽车的土路上去,那里晚风会和着虫鸣,从脚底下吹拂过来,有时候还夹杂着月光和萤火虫。于是她每天都失望而归。
她凭空生出的疯魔念想使我们的母女关系出现了裂痕,在我看来,比起只能盆栽些野花野草的我,她一开窗就能摸到桑树的枝条,吃的蛋也都是自己认识的鸡鸭生的,这日子无可挑剔了。可是我给她带回大螯上拴着防伪标识的某某湖大闸蟹,她却说她想吃草绳串着的野螃蟹;我带回菱角她就叫我给她已经被水葫芦藤和淤泥毁掉的小河疏浚,她要自己种;家门口只有一块小小的土地了,她非要贪心地种下那么多香芋、红薯、土豆、花生、洋葱和芋艿,栽上青椒、红番茄、紫茄子、绿冬瓜,又搭起芦苇棚子给丝瓜、黄瓜、豌豆和扁豆攀爬。然后责怪我总是不回家,让这些蔬果老在田头。
我们在两处生活,都有些怨艾,有时候一棵菜都能成为争吵的由头。妈妈执着在村庄早年的样子里,她知道自己的守护没有力量,所以常常拿我撒气。而我更不幸,因为离家太远,连那个吃不着野螃蟹和薄荷糖的妈妈,也成了我乡愁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