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比我们更漂泊
一年之中,有哪一个月最想念故乡?我在城市里听到最多的回答是:腊月。腊月里想念故乡,是因为空气中流动着故乡的味道,那种味道窜到你血液中来,昼夜奔腾。
一个人生活在大城市,有我们眺望的故乡吗?是老去的乡村,还是往日的老县城?
我的朋友屈先生是一个成功的商人,他说,钱是有了,三代人不愁吃穿。
屈先生有时一个人走在马路上,失魂落魄的样子。他魂牵梦绕的,还是童年时生活的老县城。屈先生去年回到县城,已认不出它的模样了,昔日老县城,早已灰飞烟灭,出落成一个大城气象了。那次回县城,遇见童年时坐在县城湖边老桥上一起吃水果糖的阿娇姑娘,已成了贵妇人。阿娇和当老板的丈夫邀请屈先生到酒吧喝酒,屈先生那晚喝多了,猛地抱住阿娇哭着问:“阿娇,我们童年时那个县城呢?到哪儿去了啊,还能一起回去吗……”
屈先生来到而今生活的这个城市已有二十多年,打拼事业,结婚成家,尽管在城郊买了别墅,却很少去住。那个几乎闲置的别墅,就成了屈先生挂在城郊的一幅画,或者说,一张没变现的存折而已,升值与否,屈先生也不关心。他在乎的,是灵魂里有一个故乡。屈先生说,城市已是千篇一律的样子了,他有时出差去他城,感觉也是生活在本城,相同的大街、商场、高楼林立、人流如蚁。屈先生而今是凭嗅觉辨认本城与他城的,因为他生活的这个城市,有他喜欢吃的一些食物,这些食物的气味飘荡在城市空气中。有时他风尘仆仆从外地归来,就直奔一些老巷子老街坊,满足地吃上一碗本地酸辣面、肥肠粉,打一个饱嗝,算是到家了。可灵魂的养育,还是童年老县城。屈先生说,他是在城里找故乡的人。
我来到这个城市,二十多年了,先后搬了四次家。第一次搬家,告别城里青苔覆盖的老街坊、白天黑夜油烟互窜的老邻居,我和刘胖子、高四贵、熊木匠他们抱头流泪。后来几次,我搬家时想去找几个邻居道声别,却不知道该去找哪个人才合适,更不要说倾诉衷情了。即使再见到那些我在城里住过的老房子,有时也如遇到没有灵魂交往的人一样,最多翻个白眼而已,我感觉自己始终是一个城里过客,只不过是把肉体临时寄存在这儿,却把灵魂安卧在乡村里的故乡。
但十多年前,故乡也在凝望的眸子里坍塌了。故乡山顶上修机场,在轰隆隆的挖掘机声中,一头老牛突然发火冲向它,与之搏斗。生我养我的老屋,没了。那年我七十三岁的堂伯,搀扶着堂伯母,抱着结婚时岳母送的三床老棉絮,一步一步走下山梁。小时候,我看见堂伯和堂伯母,晚上睡觉时总是分头睡在床的两头,他们脚抵着脚,在一起睡了几十年,养育了六个儿女。而今我从城里回到乡下,总要到堂伯家老床前默默坐上一会儿,我想起夫妻一世,就这样睡在一张床上,然后,总有一个人提前离开,从此永别。
在我寄居的这个城市,有数万人,也告别了故园。那一年,三峡工程的修建,逶迤群山间盈盈而来的大水,到达了这个城市,淹没了下半城。大水来临前,老城里的孙胡子,一个人坐在青瓦屋顶上,庄子一样击盆而歌,他在屋顶上边喝酒边唱歌,后来从屋顶上采了几片青瓦下来永久保藏。孙胡子说,青瓦上,漂浮着他的魂。
还有多少人,和我一样,在城里寻找着故乡。可故乡,却比我们更漂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