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初春,寒潮中的九寨沟比预期更冰凉几分。这是我第一次抵川,飞机先至成都再往九寨沟。名字里既有“寨”又有“沟”的地方,如同一个叫“翠花”的女子,它不可能一马平川地洋气。心里虽如此提前安抚过自己,飞行中还是吓得不轻。山,全是山,咫尺之内仿佛伸手可及的山。山的汪洋之上,被反衬得微小如蚊的机身似一叶孤舟,前方飘渺难测,步步都是惊心。而降落时,山被剥洋葱似的层层剖开,向下再向下,机身宛若探洞,直接往下钻,钻到一个削平的山头上,终于停住。
不用抬头,满眼就装满了团团围来的山头,耸立如屏风,各自探着翠绿如墨的大脑袋,挤挤挨挨地打量着我们,表情莫辨。几天后再从这里登机,飞机像一只从井底跳起的青蛙,自此别过。
后来我在网上搜了下,三千两百米,这是跑道的长度;六十米,这是跑道的宽度;三千四百四十八米,这是机场的海拔高度。心里嘀咕:再让我去一次还敢吗?不敢。对起降的惊惧其实很快就被更危机四伏的岁月所修复,却又被另一个难以抚平的事实反复提醒。
带着一双好好的肩膀进去,出沟时我的肩却废了。
疼,陌生的、毫无经验的闷疼。锐利的痛也常常突如其来,比如穿衣的某个瞬间,比如深睡中不经意的一个转身。从肩的这一端到另一端,身体最外侧的两处突然被来路不明的魔力箍住,胳膊无法抬,身子吃力转,已经安放在它们上方几十年的那一粒脑袋也没着没落了,明月不能举头望,故乡无法低头思。在这之前,因为侥幸逃过靠肩挑背扛谋生,肩膀于我,就不过是顶起衣服的两个支点,可宽可窄,可平可斜,不料一夜之间它们却举旗造反,以不可名状的疼痛刷出存在感。
医生说:肩周炎。
一个遥远模糊的名词突奔而至。通常这是迈入老年的一道门槛,所以有“五十肩”之说,可此时我离五十岁尚有几步之遥。那一天,比病因确认更震动我的就源于此。揣着一堆治疗建议走出医院时,两肩的痛顿时有了重量,它们压住我,而我从此必须驮着它们,一步一步走向年迈吗?真是万般沮丧。
医生安慰说能治好。平躺到一个巨大的床式仪器上,手腕被绑住,随着上方钢丝绳的收紧,两只手被吊起了,肩越来越疼,呀呀呀尖叫。另一种治疗是坐在椅子上,下巴套到一块粗布上,脖子被拉起,一拉再拉,脑袋仿佛随时会凌空飞离。温和点的治疗则是推拿、针灸、拔火罐。受寒,炎症,骨肉黏连住了,得重新把发炎处撕开归位。
密集的治疗逐步显出成效,在疼痛的渐渐减弱中,春天走了,夏天来了,接着初秋又至。九月十九日上午单位开会,一坐下电话就响了,是母亲打来的,说父亲下半夜晕倒,目前神智仍模糊不清。
立即开车赶去,进门,一会儿救护车来了,另一个家人也赶到。楼房没有电梯,车也无法穿过路障驶近楼梯口,肥胖壮硕的父亲必须靠人工从三楼抬下,再走上五六十米,才能抵达救护车。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站到了担架的四个边角,下楼了,楼梯窄而陡,父亲头朝下,身子左右晃动,这样他会再次被外力所伤。医院的人在前面把担架扛在肩上,后面的必须尽量放低,用手提住担架,让父亲保持住身体的平衡。转弯了,又转弯了,每一次转弯都只能以一只手抓住担架,然后踮着脚、侧着身子才能通过。
出了楼梯口已经来不及把担架扛上肩,便用双手托着,一路小跑到车前。
这个过程用时不过两三分钟吧?在我却漫长得无边无际。这一天是父亲生命进入尾声的开始,在病床上煎熬了三年零十个月后,他还是走了。而这一天则是我肩周炎大兴土木般治疗的终结。整个抬担架以及之后在医院眼冒金星四下奔走,办理各种手续的过程,手臂安然无恙,直至夜幕笼罩,开车回去的路上,才发现它们已经不听使唤了。白天的兵荒马乱中,这双手参与了把一个两百多斤的身体搬运下楼的过程,不时得靠单手分担着四分之一的重量,在当时居然没有觉出丝毫的难度。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做到的。
疼痛更尖利地呼啸而至,面积扩充至肩膀前后一整圈,甚至再不断向内蔓延至颈椎、向下延伸至腰椎与手肘。太丑陋了,衣服后背的扣子、拉链都无能为力,半夜痛时竟鬼魂般惊叫乍起,而为了抵消疼痛,肩端起、背驼下,整个身体越来越僵硬萎缩。可是这与目睹一个至亲的人在眼底下碎断、消逝的惊悚相比,又算得上什么?一座大厦如此轻易就霎时轰然倒塌,某个局部的小修小补实在并无多大意义。
十一年过去,在九寨沟艳丽春天里乐极生悲诱发、又在父亲命悬一丝的秋天加重的这个病,还一直留在两肩,剧痛已消,胀疼却始终未走,在每个季节的转换期总要顽固发作一次。且给它们一席之地吧,人生那么多无奈都必须咽下,何妨再添一处?认命承受时,经常就油然想起父亲,想起父亲的最后一笑,那么会不会它们其实是在周而复始地提醒一个不该消逝的记忆?
渐行渐远的父亲,借亲人体肤内一息尚存的真实痛感,仍顽强驻留人间,久久盘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