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清晨起来,看到那干净明朗的天,在一夜的睡梦中稍觉安宁的心,便会再度地焦躁忧虑起来。我们盼一场雪,就象盼望一场无望的爱情,盼得心都皴裂了。可大半个冬天都过去了,祈望中的雪仿佛还滞留在从前的日子里,怎么也穿越不了这经年的岁月。持续干旱使得林区火险指数不断攀升,对六盘山浩瀚林海守护的不易便在我们对一场雪的期盼里被咀嚼出了千般的滋味……
不知什么时候起风了,院子里有物件被风吹得不停地响动。有狗吠声自很远的地方传来。恍然有一些相似的日子,正从岁月的深处,追溯着今天的阳光,珊珊而来……
在这样干旱温暖的冬日,常会有一股股尘柱在风里打着旋儿,在村子里晃晃悠悠、走走停停,有时还会追着人跑。年龄大些的会低声念着太斯米(意为一切凭真主的尊名),尽快地躲开去;娃娃们则往往会对着旋风儿呸呸地吐上几口,嚷嚷着:“旋风旋风你是鬼,两把铡刀铡你腿!”然后甩开两腿一溜烟跑远了去。这样的天气村子里当有鸡鸣狗叫;有娃娃们的嬉闹欢笑;还有母亲尾音长长的唤儿声或者父亲凌厉的呵斥……,然而,这一切的声音都因隔着悠远的岁月而变得若隐若现,却唯有那惊醒了许多年前那个阳光朗朗的午后,悲怆凄厉的哭声,如箭矢般穿透重重岁月,呼啸而来——
那一刻,我正在院子里搅晒牛粪。那突兀而至的哭声惊得我扔掉了手里的灰耙,我冲出了院子,看到大路上有两拨人脚步匆忙慌乱地簇拥着两辆架子车往村西而去。“娃呀――,我的娃呀――……”人群里男人咽绝凄厉的哭声让我的心缩成了一团,那哀嚎声在嗓子里被噎得断断续续,我听不出所以然,便往大路上跑去,还没冲下门前的小坡,迎面碰上邻家大妈,我扯住她急急追问到底出了啥事,她抹着泪沙哑着嗓子说:“莲莲和又奴思殁了。”
我脑子里瞬间变得空洞起来。午后的阳光有些晃白刺眼。不知啥时候起风了,对面南台上褪尽了庄稼的地里,一股旋风儿戏耍狂舞似的旋转迂回着往东去了。
莲莲和又奴思真的殁了。
他们躺在冰冷的木板上,被一块白布从头到脚严严实实的盖着。昔日的欢声笑貌,被掩藏在了那块白布下面,变得悄无声息。我凝视了那静静躺着的小小的身子好久。我希望那身子能有一点动静 ,动动脚或者动动手指头,然后会突然掀开白布单坐起来,揉着眼睛嚷嚷:“去他妈的,把人放这上头冻死了。”但是,他们始终没有一点动静。
最终,北山上的坟地里多出了两座新坟。堆起来的新鲜的黄土堆像大山的两块伤疤。
送埋的路上,我听见有人悄悄叹息:“唉,胡大呀!平时人咒人说双板往出抬的,谁知道这顿亚上(世间)真的有这么大的白俩(灾难)。” 莲莲和又奴思是堂姐弟。那天,刘家真的是双板往出抬,抬出去的是两个尚未成年的娃娃。
那天早晨――我一直不愿提起那天早晨,如果那天下雪了或者之前刚下过雪,封住了我们曾向之无度索取过的大山,如今,莲莲和又奴思是不是和我一样正在各自的世界里经营着自己的中年?那天早晨,各在自家的炕上酣睡的莲莲和又奴思被大人们早早叫了起来,说今儿个天气好,进峡里拉柴去,娃伙去了搭个手。常言说儿子娃不吃十年的闲饭,女娃子更不带讲,十二岁的莲莲早已成了家里不可或缺的劳力。吃罢早饭,又奴思他大开着手扶拖拉机,几个人坐着突突地进了山。晌午过后,一车柴装得满满当当,用大绳勾着车帮勒紧绑好,老弟兄俩在前头一个驾驶一个扶着车帮站在踏板上。两个娃娃被架在了高高的柴垛上。车沿着峡谷里的那条被架子车、手扶拖拉机常年累月碾压以及人踩牛踏出来的坑坑洼洼的土路,摇摇晃晃一路往回开。
那天峡里的太阳肯定不如今天场院里的太阳这般温暖,吹过峡谷的风也一定带着浸人的寒意,但是,我们都是在严寒酷暑里精头露脸长大的娃娃,脸上一律是浓重的高原红,任寒风吹得面目发僵,却也没见过谁带个口罩来护住嘴脸。那会儿的莲莲和又奴思一定憨憨地咧嘴笑着,享受着坐在高处摇晃着的惬意,把黑红的脸蛋笑成了一朵花儿。那一刻,他们肯定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个阳光灿烂的世界,将要在瞬间,对他们永远地摁下关闭键。
尽管拖拉机一路走的小心翼翼,可在路外侧一个深窝子里颠了一下之后,仿佛那羁勒着野性蠢动的整个车身的辔绳也在这一瞬间“嘣”地一声颠断了——整个世界开始无力地倾斜,惯性使得高高的柴垛拖着车身向南侧倾倒下去,翻下了一丈多高的崖坎,栽进了河里……老弟兄俩就在车倾翻的瞬间跳了下去,两张稚嫩的笑容却永远淹没沉寂在了那一弯河水里……
埋了莲莲和又奴思十多天后,再见莲莲她大,蹒跚地拄着一根棍子,一脸苍黑的胡子像雨后的春草般骤然葱茏起来;脸的轮廓骤然缩小;深深的眼窝里空洞得没有了任何的内容。四十多岁的他在衰老的路上踉跄着猛扑了一程――他羸弱成了一个老人。
往后的若干年里,一车一车的柴禾依然被源源不断地从各个山谷里运回来,山上那曾经葱茏茂密的林木,一根根流失进了各家各户的灶膛,家乡的山在短短数年的时间里都变成了荒山秃岭。
几年之后,当莲莲和又奴思的坟头都已经被荒草掩埋的时候,莲莲她大病倒了。最后一次见到他时,他正坐在莲莲她哥拉着的架子车上,消瘦干枯的脸上泛着生命即将耗尽的青黄。我走上前去想跟他打招呼,却发现,他望着我的眼睛里,枯绝得没有一丝生气。当他们从我身边走过,我才知道,他并没有望向我,他就那样目光散漫无神地望着整个世界。但我知道,他的眼里,其实已经什么也看不到。 几天以后,他也殁了。把北山上顶起了一个新的土包.
光阴荏苒,近三十年的岁月过去了。当年被大家砍尽树木之后又开始搂茅衣(地上的枯叶蒿草)搂得裸露出了褐色地皮的山山岭岭沟沟畔畔,如今都长满了郁郁葱葱的青草树木,我已有好些年没看到旋风在村里恣意狂漫了的样子了。家家柴禾堆积如山,炕洞灶膛却只有那么大一点。人们的日子日新月异,靠山吃山的老黄历再也没有人去翻了。当年像一道道绳索缠绕着大山的架子车路,如今都已被荒草淹没,山上已经很少有人涉足了。
在这个阳光灿烂清风如波的午后,我突然很想回村里去看看哪怕村庄安宁寂静得只剩下了林涛的声音。
阳光在屋里一寸寸地移动,风依然在不停地吹着。我胡乱地翻阅着几个月来的防火日志,继续在“天气”那一栏里写下“晴”,之后,便对着下面的填写栏顿住了——往年我曾经在这里写过:林区普降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