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搬迁后,村子又成了地。 几根电线杆歪在地上,是村子留下的散兵游勇。范七家被雷劈过的那颗老榆树还活着,杵在老地方独自发怔,老榆树是村子和这片土地最后的纠缠。忙碌的农人在新开的土地里继续侍弄庄稼,没空闲听老榆树的叹息。
村子没了,没了遮拦,原来绕着村子的风跑进来,在新长起的庄稼上吹起一波一波的风浪。
村子是地里长出的庄稼,一茬一茬的旧人被长没了,一茬一茬的新人又被长了出来。一茬一茬的人是庄稼长出的叶子。
房子盖起来,修三年补五年修修补补又十年,一住就是几代人,一住就是几十年。房子是一本一本散落民间线装的旧书,装帧不一样,内容却差不多。
当年,村子是体面的。从村子里走出来的老人孩子为异乡人指路,会竖起指头遥指村子,像京剧的兰花指。刚出嫁媳妇的笑像含苞的黍子,质朴而流香。笑过,掩嘴低眉软语,俺是王村的媳妇,俺家掌柜叫王四四。掉的没剩下一颗牙的于老太太说话双手罩住嘴的两侧,声响是摁出来的,带着风声。她常说:这村儿是俺家于二和俺开的荒,于二掌犁,俺是那拉犁的毛驴。于老太太说民国三十六年,牛钻进莜麦地出不来;种甚收甚,不种也收。于老太太说,那年的莜麦长得没影儿了,她晕头转向跟喝醉了酒一样,让于二给扛回了家入了洞房。村里人戏谑于老太太说那年的莜麦长成红高粱了。于老太太给于二生了九个娃,六个女娃儿三个男娃儿。人送于老太太外号九儿。九个娃儿们的光景都不好过,顾不上孝顺于老太太。于二死的早,于老太太一个人住着一间四面漏风的窑,地上是她收留回来的一只老猫。于老太太说,羊粪珠珠一坡也没用,烧火不旺,还熄火!
那一段岁月恬静如猫,日子如一朵云一朵云悠闲飘过。风蹑手蹑脚绕着一家一家串门,该缩身子就缩,该踮脚踮脚,该弯腰收腹弯腰收腹,该提衣襟提衣襟,该提腿提腿。娃儿们顾不上鼻涕流过嘴唇、半天一动不动站在一起,比划家家屋顶上舞动的炊烟;躺在地上,枕着两手,数头上的星星,拉不完的家常。这些娃儿们长大后,把那些年月的炊烟分行成有滋有味的诗歌,星星成了逗点。那些年月,花草会瞅一爿没人踩的地方散自生长,像少年暧昧的情怀。狼毒草、车前子、枳芨、马莲花……不分贵贱,一朵一朵开放,像一家紧挨一家的邻居。站在土墙上和麦秸垛的公鸡,从四面八方昂首挺胸异口同声,把每一个早晨叫得水灵透亮。那是鸡们每天的无伴奏合唱。人踏着自然的节律春种秋收、生儿育女。张家的黑猪可以在李家的猪窝随便借宿,某一天黑猪没有来,李三会放下饭碗背抄手站在张家地上,巡警般质问黑猪的下落不明;王家的牛站在吴家的房檐下避雨,吴妈抽半截油布搭在牛背上,自己却被淋成落汤鸡。每天傍晚,羊群和黄昏携手回家,羊倌的鞭梢把晚霞抽打得红的不能再红。夜幕如佛,包容一切,乡村静卧其中默然诵经。檐下的燕子秋天走了,春天又飞了回来,像回娘家小住了一段,呢喃还是上年的呢喃。两条麻花辫拖至脚踝的二妹妹,在农历正月初六的唢呐声里,裹着红肚兜哭着嫁到外村;那一夜,失眠的不仅是村里的年轻后生,还有被相思折磨千年比黄花还瘦的月亮。那一夜,鸡不叽咕,狗不吠声,人不打鼾;说话的只剩下了月亮。
村子搬迁前,我经常回村子里转悠。那个时候,破房烂圐圙多了,走得人多,住的人少,空落落的。昔我往矣,不仅仅是杨柳依依。经常和我一块转悠的是尾随我一前一后的两只狗,一会儿走在我前面,一会儿又退在我后面的流浪狗,它们脊背上的毛一缕一缕枯草般飞扬。见到它们,我倍感亲切。我不知道它们从哪里来,转悠累了会不会有一觉安睡,一觉能不能睡到天亮。明天,我不会来的明天,它们还会来吗?它们和我一样,走走停停,不说话;只是嗅,一个劲儿地在嗅。
过去从村南到村北走只要一会儿的功夫,现在一转悠就得半天。村子里藏着数不清的线索,绊倒脚的都是故事。扶住一截墙,墙上坐着的是一排排的故事;坐在地上,地上长满一丛连着一丛的故事。袁大人,马二女,聋喜生,白牛倌……一块七棱八瓣的压菜石横在地上,那是一块压过七十八瓮酸菜的石头,石头还在散发骨子里数不尽的酸;横在冯五院儿东南角那半截磨盘,相依为命的那一半流落在了异乡。空洞的泥瓮,香烟盒裱出的面盆,没了把儿的煤铲……一只踩在泥巴里的鞋子,一件在土坯下飘扬的衬衣……成了村子遗留下的物件。
夜晚,看花了眼的月亮看着搬迁后的村子,不明白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躺进了一朵云里……
那夜,我把自己也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