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父亲的故事里长大的。只要和父亲在一块的日子,他就会永无休止地给我讲他那些传奇故事。
于是在我的记忆中,便刻下了一些陌生而固有的名字。陌生是因为我从未去过他说的那些地方;固有是因为在父亲的故事里,这些地名成了连接故事的纽带,或许更是父亲一生的荣光!于是:通江、至诚、王坪、唱歌、沙坝子、洪口、二十四个亮晃晃、黄包铺……这些名字,便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扎下了根。
那年从部队退伍回家等待分配的日子里,父亲又与我聊起了他的故事。每当讲起他在通江潜伏从事地下工作的岁月,七十多岁父亲的脸上总是散发出一种荣光,仿佛他又回到了曾经的光辉岁月。在父亲的口中,我从来没有听见过他对生活的抱怨,他总是唠叨:我这一辈子都要感谢共产党!通江真的是个好地方,那里就是冬天的风太大了……从父亲的故事里,我读懂了老父亲的心结和对我的期望与寄托。
正好当年我们支队精简编制,有几个名额是分配到通江至诚农场的。不知道父亲是从哪里听到这个小道消息,兴奋得手舞足蹈。当天晚上,便去小卖部买了一瓶汉碑,切了二斤烧腊,让大嫂炒了几个菜,坐在火炉边和我摆起了龙门阵。
其实,我多少知道这次分配的一些情况。因为我是优秀士兵退伍的,在部队多次立功受奖,所以分配一个好单位是理所当然的,这点我一点都不怀疑;更何况事先政工部门的领导也给我传递过这个信息,所以我对工作单位的去处早已信心满满。
当父亲有意无意间将话题转移到分配问题上时,父亲的眼睛里瞬间流露出一种期昐的眼神,语气突然间变得低沉而厚重了!他一边喝着酒,一边唠叨着说:几十年了,真想回去看一看啊!也不知道他们的坟场还在不在,当地政府为他们修整没有……昏花的老眼里,分明噙着泪花!第二天我是跑着去场部的。我一头冲进政工部,对领导大声地说:我愿意去通江至诚农场工作!他们都感到十分惊讶,因为这次分配的几个地方,通江至诚是最偏远的,条件也是最差的,当时没有一个人报名。凭我的条件,完全可以分配到一个更好的单位。
我这一报名,马上就有十几个兄弟战友愿意一起去,于是领导同意了我这个请求。当天从场部回家,父亲早早就等在大队部的三岔路口了。他左手提了两瓶汉碑,那只没有右手的小臂上挂了一大包烧腊(父亲的右手是在剿匪中失去的),很远就放大嗓门给我说:三娃子,今天晚上喝几杯哟!
那一夜,坐在堂屋的火炉边,我与父亲聊到三更时分,听他讲那些永远也讲不完的故事。最后父亲拿出两张纸,对我说:今天听政委打电话说,你这次选择了去通江至诚农场,我太高兴了。这两张纸上,一张是我解放前在通江从事地下工作的路线图;另一张是我那些战友们埋葬的地方。你过去工作后,一定要抽时间去看一看你那些为革命牺牲的叔叔们,给他们上炷香,烧点纸钱,为我了却一下心愿啊!从奉节县青龙劳改支队出发到通江县至诚农场,有五百多公里的路程,全部是崎岖陡峭的山路,加上交通工具的限制,我们走了三天二夜,第三天傍晚的七点,终于到达了农场场部。没想到,我们受到了英雄般的接待。汽车刚开进场部大门,顿时鞭炮齐鸣,锣鼓喧天,场部的领导和战友们早已快步迎了上来,像迎接凯旋的英雄,着实让我感动了一把。
场部坐落在至诚山上的黄包铺。记得那是一个隆冬的季节,我第一次见识了黄包铺的风。一下汽车,我们就像醉汉一样,风吹得让人站不稳脚跟,肆无忌惮撕裂着我们的脸。大树被刮得痛苦地摇着头,那呜呜呜呜呜的哀嚎声,好似要把我吞噬似的……幸好食堂早已为我们烧起了用青杠树烧制的炭火,烫好了自酿的包谷烧,桌上全是农场自养自产的纯土货。领导和战友们的盛情,顿时让我们忘记了旅途的疲惫,心里充盈着满满的亲情,真有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好像那狂躁的风也变得温顺了!酒过三巡,来到场部招待所,阿姨早已为我们准备好了滚烫的热水,并吩咐说:你们辛苦了,跑这么远来支援我们,早点休息吧!别忘了关好门窗哟,我们这里的风很厉害的,一定要把被子盖严实点。也许是几天的旅途奔波和酒精的作用,那夜在异乡陌生的土地上,我睡得很香,很香。
第二天一大早醒来,食堂已为我们准备了丰盛的早餐。在餐桌上,我第一次见到了我们的邓场长。场长是位传奇人物,有着丰富的公安工作经历,才华横溢,身板硬朗,语言风趣幽默。他告诉我们:你们初来乍到,先不急着工作,先安顿好住宿,然后我带你们去参观参观我们的“育新农场”。说完这番话,他脸上洋溢出一种不易察觉的骄傲和兴奋。此时,我忍不住拿出父亲送给我的那两页信笺,对场长说:场长,这些地方您老熟悉吗?场长接过信笺,仔细地看了两遍,激动得紧紧地握住我的手说:孩子,你来对了地方啊!这里就是你父亲曾经战斗过的地方啊!
第二天,场长推掉了所有工作,带上我们十几个毛头小子,兴致勃勃地走在农场广袤无垠的梯田上,向我们讲述他们第一代监狱人的过往故事,最后领着我们登上了“振兴亭”。这里是农场的最高峰,海拔有一千六百多米。他大手一挥,指向那三个刚劲有力的大字“振兴桥”,激动地说:这是魏传统将军为我们农场题的字!他神采飞扬地开始为我们规划农场未来的宏伟蓝图……在他的身后,我仿佛看到了父亲曾经的身影,此时黄包铺的风反而变得温暖了。
黄包铺的春天来得比较迟,我抽了三个月周末的时间,沿着父亲信笺上的路线图,用脚步寻觅和丈量着父亲曾经故事里的那些细节。一个一个曾经土里土气的地名,瞬间羽化成美妙的音符,仿佛是一股清流在我的心底流淌着:通江、至诚、沙坝子、王坪、洪口,二十四个亮晃晃,黄包铺……我来到父亲战友的墓地前,点燃三炷心香,烧上一扎纸钱。此时一阵微风吹来,轻轻地抚摸着先辈坟头的荒草,那缕纸钱燃起的青烟,在坟头上空环绕着,久久不愿离去……五月的黄包铺,风开始变得温柔多了。满山遍野的梨花将黄包铺染得一片雪白,到处洋溢着幸福的春声。春风摇曳着梨树的枝头,轻轻地追赶着天上的白云,翠绿的草地上传来羊羔咩咩咩的叫声……
父亲去年走了,走得很安祥。如今,黄包铺的风却成了我心里最深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