割蜂蜜是我记忆最深刻的往事。
我的童年在粤西一个小村庄里度过。小村庄的周边长着许多植物,它们长势茂盛,而且永远都在进行着一场不知疲惫的开花接力赛,一年四季中,总是此花开尽,彼花刚绽,每天都有开着的花朵。小蜜蜂喜欢采花蜜,当然愿意栖居在这样的环境里了。那时,我家里养着二十多窝蜜蜂。我父亲给蜜蜂做的家就像一颗特大号双粒花生壳的形状,用竹篾编织而成的,表面上涂上一层牛屎糠密封,只留下几个小孔供蜜蜂进出。我们把它叫做蜂笼。蜂笼不仅可以为蜜蜂遮风挡雨,还可以预防蝙蝠虫蚁之类进去偷吃蜂蜜。二十多笼蜜蜂把我家里两座房子的屋檐,连同猪舍、鸡舍的矮屋檐都挂满了,这让我家看起来像一个蜜蜂王国。
我家乡的人认为,蜜蜂是一种很有灵性的小动物,它们会识别出人们运气的好坏,只有运气好的家庭才能“罩”得住它们。因此,能成功养到蜜蜂的人家,便觉得自己家正在行大运,自我感觉良好。所以,人们对待那些蜜蜂,就像对待贵宾一样,小心翼翼的。
每年春、冬两季是采割蜂蜜的季节。父亲一般都选在晚上采割蜂蜜。每次割蜂蜜之前,家里早早就做着准备。首先,母亲提前几天把家里所积蓄的大小瓶罐都洗干净,放在晒栅上凉干。那可真是一道奇特的风景,因为大小不下几十个瓶罐,各种式样都有,大的可以装二十多斤的乳白色胶罐,小的只可装一斤多的酱油瓶。
到了割蜂蜜的那天,家里就像过节一样,大家早早地吃过晚饭,并准备好刀具、锑盆等,一般在房间的一角,还用竹箕、盆等准备一套过滤流程,是预备把采到的蜂蜜放在上面过滤用的。
待到天全黑下来,父亲便换上长衫长裤,头戴草帽,手里挑着一张高凳先走向天井边的蜂笼下,母亲也是全副武装地尾随着父亲做接应。只见她手里捧着一个干净的锑盆,盆里放着一把长条型的刀,他们进屋去后,母亲不忘把大门关上,为的是不让小孩子或闲杂人闯进去,惊扰蜜蜂或被蜜蜂蛰伤。我们小孩子被关在门外静静地等候。好大一会儿,我母亲就捧着一盆块状的、厚厚的蜂蜜出来了,这时会有七八只蜜蜂追着那盆蜂蜜跟出来,吓得我们一惊一乍的,生怕被横冲直撞的它们蛰伤。
蜂蜜有晶白色的、橙黄色的、黄褐色的,我知道,晶白色的含蜜糖最多,拿在手里沉沉的不断地滴着蜜糖,父母说那是“白镜”,黄色的次之,说是“黄镜”;黄褐色的含蜜糖最少,拿在手里,觉得较轻,蜂窝里还藏有一些像黄泥土一样的粉状物质,所以又被叫作“黄泥田”。
采来的第一盆蜂蜜,母亲放在厅里的饭桌上让我们吃,并小声地吩咐我们关好门窗,不要让蜜蜂飞进来。我们迫不及待地掐着蜂蜜往嘴里送,先“啵啵”有声地吸吮着里面的蜜汁,然后再嚼还粘着不少蜜糖的蜂蜡,感受着刚出蜂笼的蜂蜜那种新鲜甜蜜的味道,我禁不住心花怒放。有时不经意间嚼到蜂窝里面的蜂蛹,牙缝间“嘶”的一下,涌出一股味道怪怪的汁液,胃里会有一点小小的恶心,不过,那不快的感觉会很快被蜂蜜的甜美所带来的愉悦感冲走。蜂蜜很甜腻,我们凭自己的喜好选几小块吃完,会很快回房睡觉去。而父母亲还在黑漆漆的夜里继续采割蜂蜜。
第二天一早,我迫不及待地来到过滤蜂蜜的房间,看到两个比较大的容器已储满了黄稠的蜜糖,几个面盆装着满满的还没过滤的蜂蜜,有几只蜜蜂嗡嗡地飞在上面来回巡视。整个空间充满了浓稠的、香甜的蜂蜜味。吃过早餐,母亲拿来几个盆子,接着在晶白色、金黄色以及黄褐色的蜂蜜中各拣几块出来放在小盆子里,叫我们小孩子给我家的宗亲家庭以及左邻右舍送过去,让他们也一起来分享我家甜甜的蜂蜜。所以,那几天,不仅仅是我们家,就连我家的周边,都飘着一股甜腻的蜂蜜味。这种味道引来许多蜜蜂在飞来飞去。看着它们气急败坏的样子,我心里对它们生出不少歉意。不过,我知道父亲一定会给它们留下一些蜂蜜的。
接下来的几天,我总被母亲唤去帮她把一个红色的塑料漏斗插在窄窄的瓶口上,并稳稳地把住,她则把过滤好的蜜糖一一倒在瓶瓶罐罐里。然后,隔三差五地,父亲就会一次提上几瓶蜜糖,骑着单车,给亲戚朋友送过去。回来时,他便兴奋地向我们讲起亲戚家的光景和他们对蜜糖的珍爱之情。讲这些时,父亲一直是笑着的。他那开心快乐的情绪,深深地感染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