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外漂泊了大半辈子,碰到说陕西话的总是忙问:老家在哪里?盼着人家说是渭南某乡某村的,最好离我的老家近些,再近些!碰巧遇到邻村的,比如送快递的小伙,又迫不及待地问,我小学的同学润喜、中学同学金锁现在咋样?小伙只是笑着挠头:“名字听说过,可和我爷是一辈,我出来好些年了……”
我每年都要回老家几趟。老家有两院庄基:路北是老屋,我哥一家三代住着;他老说我回老屋住着不方便,终于说服我八年前在路南盖一院房。我是实在回不去,我哥七十多岁的人了,备料、雇工,耗时一年,新房子盖成了!
一天早饭后,阳光耀眼,我哥领着我和几位亲戚去看新房子。
大门是像故宫城墙一样的朱红色,我哥“哗啦”一声掏出一串钥匙,打开了大门,院子真豁亮!右边栽了核桃树和桃树,左边一丛大丽花开得正盛,再往进走,则是韭菜、蒜苗还有丝瓜……一条砖铺的两米宽的甬道,直通三间大房的屋檐下。门楣上是“家和万事兴”五个大字,屋顶是红机瓦,墙体贴着白瓷片。我一直对乡亲在墙外贴瓷片腹谤不已,可看到自己的房子贴上瓷片,却涌上儿时走亲戚换上新衣的喜悦。屋前,是一压把手就可出水的水井。我在城里工作的外甥女惊呼:“哇!农家乐啊!”我心想,胡说,乡下农家乐多的是,这是我家乐呢!
进到屋里,一直抿着嘴笑的我哥,开始夸他的关键决策:“土地还是脏!我选这地砖,浅红色的花纹耐看。尽管是木屋顶,我还是坚持架水泥板作顶棚——防潮、防尘还防老鼠!”
我看到他得意的样子,就一个劲说:“嫽得很,嫽得很!”他见我高兴,眉毛一耸一耸地更得意了:“盖房,一辈子就一回,谁能天天盖房子?不事先全盘想好能行?”从屋里看一遍出来,我哥陪大家喝茶,我又在院子里慢慢转悠。
其实,快盖房前交换意见,我主张不铺地砖,接地气!不盖水泥预制板,透气!在外住酒店,日本的榻榻米、马尔代夫的窝棚式单间都让我觉得憋气,那种夸张的豪华、短暂的风景、客套的热情、陌生的新鲜,总使人觉得呼吸不畅。回头想想我哥真不容易,只要他满意,铺地砖就铺,搭水泥预制板就搭,都行!再说看看我这院子多好!抬头可见熟悉的蓝天,盈耳是村道里和我童年一样欢快的儿童的笑声!
我在新房子睡的第一夜。
那种黑,是没有一点声音联想的黑;那种静,却是静极而动又生声的静。闭上眼,仿佛有闪着星光的微波涌动,它淹过了整个村庄;又似乎是无形的沙之海发出细若蚊蝇的声音,填塞了宇宙,在缓缓流动;又如夏收后无边的麦茬地上闪耀着的白花花的光,浮动着。
我心愉悦。我在老家新房子小住,图的就是一个静!当然,这种静美,还是源于新房子的安稳,更有心里的踏实。父母在四间破旧的厦子房里终老一生,一到下大雨,大小瓦盆瓦罐都摆在漏雨的脚地、炕头。夏夜,在屋里能看到天上的星星;冬天,雪花和打着忽哨的西北风里从破了的窗户纸缝里扑进来,落在被子上。每到大年三十,母亲总要从炕席下取出包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一堆零钱,数着算着,看来年能买下几根椽、几十页瓦和多少雨箔,修补房上漏雨最厉害的地方。父亲临终前断断续续地说:“人走了,过些年要能回到屋里看看多好!”
一忽儿,又想到了我在老屋的童年,心里五味杂陈。哥哥用红薯从县上换了一担柿子,摆放在火炕的顶棚上,等软了好做醋。一天中午,大人都到地里去了,我搬了梯子,专拣软的捏,吃了几个,见大人没回来,再捏几个……我哥回来见柿子少了一大片,便奇怪。母亲说:“八成是叫老鼠吃了!”然后偷偷瞪了我一眼。又一个下午,我在屋里拉响借同学的板胡,一会儿便引来半屋子小伙伴,争抢着“拉锯”……人睡在了新房子,脑子里却不断涌出老屋子的事。
第二天天亮时,刚一睁眼,竟一时迷糊:这是睡在新房子还是老屋子?顿时,苏东坡“今夕是何年”的诗句,闪电般在脑子涌现,我似乎对诗句更明白了些,又似乎还迷糊着……
过了一年回老家,见距新房二里路南边,修了一条铁路,心中一阵窃喜,静寂了几千年的农村,有了现代生活的气息!又过了一年,又一条铁路从距离新房二百米处穿过。
又过了一年,邻村公路边竖起了“经开区”的牌子,我村里的地,已被征用了三分之一。在老屋里,患了脑梗但思维还清晰的我哥说:“村子可能都得拆迁!”
我几位朋友在乡下盖了新房子,都拆迁了。我曾大度地用局部服从大局、小我服从大我、世上的房拆了盖就是时代进步等道理宽慰他们。轮到我了,闷了不短的时间,便用“过程与结果”的哲理劝慰自己:盖的过程见证了我与家人几辈子的情,又永远抚慰、安放我漂泊的心,必将拆迁的结果,将考验、提升我的精神境界!
最近一次回老家,临走,我和哥哥在老屋里闲聊。一会学文来了,他要我给他孙子写一个斗方,“鼓励学习的,那小家伙聪明,班上第一……咱村的文脉不能断。”我满口答应:“写好装框!”我心里涌过一股热流:不光我的老家,我的乡亲、我的晚辈,都和我有割不断的恩和情啊!
要回城了,车出村时摇下窗玻璃,又想到前些年一次从老屋子临走时的情景。我扭着脖子,再看了一眼,老屋的黛灰色屋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