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中传来归巢鸟雀的唿哨时,我三步并作两步跳到后山那块被母亲叫做晒衣地的林中空地,从三角架上的竹篙上扯下晾晒的衣物,躲避透过西边竹林的斑驳夕阳,箭一般冲回家去。
立在门槛边,我看到母亲在金色的夕阳下恬静柔和的身影,心一下安定下来。黄色的晚霞掠过竹林,扫过后山的吊坎,穿过朝西的后门,打在掺杂着穅秕的泥灶台上。
母亲正将老天锅里的粥盛进端桶。如何让全家人不挨饿成了母亲整天思考的头等大事,为此,她只得一天煮两餐粥来堵上我们空空如也的腹腔。
母亲回头看到我,波澜不惊的脸上掠过一丝愉悦,喊我前去吃锅巴。我歪着头,看着母亲在砧板上切蕉藕,淡紫色的块茎在母亲手中立马变成头发一样的细丝,我却没看清菜刀在她手中的运作。我绕着母亲转了一圈又一圈,没发现任何其他窍门,穿着白灰色的确良对襟衫的母亲虽然瘦得皮包骨,可操起菜刀便在砧板上奏起一串流畅悦耳的轻音乐。
夕阳滑下去时,那黄色的光润从蕉藕叶上抹一下便不见了,我听到它打了个唿哨,那株蕉藕正对着后门的灶台,我曾经很是疑惑:母亲种在后山岩坎薄土上的蕉藕何以长得如此滋润喜人?很多年都是我们眼中最美的风景。祖上老屋被大跃进拆去炼钢之后,大队将队上富农的老屋指了最不采光的里层两间给我们住,前门开了一个特别窄小的便道,后门便杵着岩石吊坎。
我外去求学的那一年,我们终于入住到了三间四周向阳的大瓦房。那一个黄昏,我欢呼雀跃地走进晒场,站在晒场西边的那棵大苦楝树下,便见一大群鸡鸭打着唿哨,张着翅膀,迈着歪歪扭扭的步伐跟在母亲身后。
母亲的大酥坛里摆满了鸡蛋,那是给暑假归来的我贮藏的营养品。每天在夜风的唿哨声中我迎来了一天中最清闲的时候,搬出板凳坐在晒场,我陪伴母亲纳凉。母亲总是喜滋滋地说,她感谢上苍得以让体弱多病的她陪伴我们走那么远,并过上舒心的生活。
父亲去世了,母亲已经八十一岁。我从工作城市回乡看望母亲,母亲已去镇上给我弹棉絮。黄昏时分,母亲在秋风的唿哨声中走到那棵苦楝树下,她佝偻着背,扛着那床十多斤的棉絮,满头的银丝散乱在额前脑后,只有熠熠生辉的眼睛透着无限欣慰。我赶去接下笨重的棉絮,嗔怪母亲不该如此操劳,母亲却说她没什么可帮我的,就给我弹床大棉絮让我冬天睡觉时暖和一点。
接到母亲突然病倒的噩耗,我于冬日的黄昏赶回家门。我第一次感到往日集聚在此的温度已散失殆尽,只有严寒的唿哨响彻在老屋周围,情感的汪洋决堤而下,我多么想用生命的温热捂住眼前母亲游丝一样的呼吸,让母亲生命的烛火得已持续,可我的千呼万唤没能留住母亲离去的脚步,她松开握住我的手,最后一次朝我的许诺赞赏地点头,吐出一声“嗯”,顷刻便与我阴阳两隔。
照顾母亲生活的大姐告诉我,就在前日,秀伯母来家里找母亲聊天了,这两位村里最年长的老人都是从柯家堉移民来的,她们聊到了年轻时在柯家堉生活的往事,一聊便是一整天。谁也不会想到,冬日黄昏之际两位老人在苦楝树下的告别却是江干之别,我的母亲离去后七日,秀伯母也撒手西去。也许在那个黄昏,她们一起听到了夜风骤起的唿哨声,像两朵历经风雨的花,听从了尘世吹响的陨落哨音。而我立在风雨中,遥想往昔风和日丽的种种欢乐,泪水滂沱了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