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始终觉得,美味是个最没有标准的玩意儿。在饥荒年代,一筐槐花一把苦菜摘回来,便是桌上的一道美味。在没有丰衣足食的时候,人们便向往餐餐鱼肉,顿顿珍奇。而现今物质生活富裕,全民追求营养健康,绿色天然食品复又被人们热捧为饕餮美味。
谁说不是呢,刚刚在美食街吃了一碗榆皮面饸饹,二十八元。不过是小时候在农村常吃的极普通的饭食。真真是粗茶淡饭了,没一块肉,没一星荤,榆皮面和玉米面掺起来的面,烩南瓜浇头,黑乌乌的,色香味样样没有,可它就值二十八元。我想,我之所以每隔一阵子就馋那碗榆皮面饸饹,馋的多半是儿时的记忆了。
只有从苦难堆里摸爬过来的人,才能真正懂得穷有多可怕。开春河面一解冻,人们就把整个冬天的饥饿都忘光了,因为只要黄土地肯松脸,日子总有办法过下去的。天还不亮,就有人扛着镢头、锯子起身扎进了山里,赶在太阳出山前选好目标。太阳一出,就动工。我说的目标,就是麻糊村后山上漫坡的榆树,那可是村里人青黄不接时的口粮哩。挑一棵壮硕的老树,连根刨起,那份欢畅,那份惊喜,这一镢头刨起的,可是一家人的活路哇!
忙不迭地将老榆树截开,连枝带叶扛回去,这一天就热火朝天地忙起来了。先把满树的榆钱捋干净,再用小铁锤把树根和树干上的皮细细捣松,撕剥下来。剔去粗糙坚硬的老皮,剩下雪白滑腻的嫩皮,晾晒在大笸箩里。围观的小孩子们早已欢跳起来了,他们禁不住满怀的欣喜和兴奋,禁不住对一碗榆皮面饸饹的馋涎,撩逗着,打闹着,再不然干脆从笸箩里拾起一片榆皮来爽朗朗地舔上两口,那一股子涩涩的带着粘性的甜味,好个沁心,好个尽兴。
我的童年时光就是在那一股子清甜里挥霍掉的。也才半晌工夫,榆皮就变成了黄褐色。不好看了,也不好吃了。只盼着太阳可劲儿晒吧,待榆皮晒得干透,一掰脆响的时候,奶奶就要叫我们去给她打下手了。趁着太阳晒得热烘烘的,围在大笸箩跟前,争抢着挑最大块的干榆皮,铆足劲“咯嘣咯嘣”掰碎。这个时候是多么和谐啊,大人不怪孩子们淘气,孩子们也不再计较他多你少,只管赶在天黑前掰完装进口袋里,明早天一亮,奶奶还要赶去磨坊哩。
磨榆皮面实在是个无聊的活计。起初是新鲜的,有趣的,使出浑身力气推磨,筛面,抖榆皮。奶奶欣慰地笑着,夸我们是听话的乖孙子,勤快的小毛驴。然而最多不出两磨,士气就败了下来。太阳都升得老高了,肚子也饿得咕咕叫,石磙还在磨盘上无聊地打着转儿,转得没一丝生机,转得人满腹怨气。被碾成破絮烂片的榆皮有的扁塌塌地趴在碾盘上,有的粘在石磙上,也有的正从石磙上无声地脱落下来。奶奶佝偻着背,伏在推杆上,我看见她脚下的步子越来越沉重,却也无心过去搭把手。直到太阳西斜,微微起风时,奶奶终于停下了,她把最后一磨榆皮渣子筛下来,收了碾。扛来的一大袋干榆皮,这会分成了半袋子土灰色的面粉和一小簸箕细渣子。沉甸甸的面粉卧在奶奶的背上,把她压成了一只沧桑的老蜗牛。“老蜗牛”饿着肚子,扬着一脸喜盈盈的老皱纹,在回家的路上欢快地蠕动着。“老蜗牛”还哼起了曲儿,走风漏气的歌声从她的牙床间滑出来,在村子里四处乱窜。
饿了一冬天,盼了一冬天,这架势,谁会看不懂哩!终于,这碗香喷喷的饸饹终于要端上桌了。我们围在锅灶边,迫不及待地搓着手,跳着,吹着烩南瓜浇头上的热气。对,浇头上还有一小撮野蒜苗叶儿。别瞧它碎末末的,榆皮面饸饹的香味儿全仗它提出来哩。端起碗,大口大口地吃吧!这一碗鲜香,在春天里散发着热腾腾的喜气,抚平了人们一冬天的酸楚和委屈,也抚慰了上党老百姓祖祖辈辈热火朝天的性情。
听说,麻糊村最早开始吃榆皮面的是柳奶奶,柳奶奶是柳爷爷的爷爷在外地做生意时给他领回来的童养媳。八岁就进了门的媳妇,不光在针线家务上比旁人家闺女做得好,心性方面也要强出许多。柳奶奶刚成人那会,抗日战争在上党盆地打得如火如荼。她便义无反顾地加入了拥军组织,带领村里的妇女们推磨碾面,缝衣做鞋,将一批批粮食物资捐赠给前线。待到青黄不接时,老百姓的日子就紧张了。用柳奶奶常挂嘴边的话,“老百姓苦,老百姓难,再难不能让咱八路军受了寒;老百姓忙,老百姓累,再累不能让咱八路军受了罪。冲锋陷阵在前线,舍身舍命为的谁? ”柳奶奶既像说,又像是在唱。人们原本吵吵嚷嚷,这会便顿时沉静下来,只管加紧手里的活计。然而,眼看着村民们忍饥挨饿,柳奶奶既焦急又内疚。她想起小时候在娘家,一到没粮吃的时候,她的奶奶就进山里寻榆树。
榆皮面给人们带来了鲜味儿,给麻糊村带来了生机,给部队带来了作战的信心和动力。第二年开春,柳奶奶索性在后山遍地扦插榆树枝。直到现在,人们仍旧将后山称作榆树坡。村里无人不知,那漫山的老榆树就是麻糊村人的保命粮仓,蓄满了老祖宗的勤劳智慧和爱国热情。老祖宗的智慧真真是无处不在,他们吃透了榆树皮里所有的秘密。从碾上带回来的那一小簸箕细渣子,用水和成泥状,捏成瓦罐,笸箩或小簸箕,晒得干透,便又添了一件得心应手的家什。
我深信,气候,山水,饮食,语言,性情等等天地万物之间定是一脉相承。我之所以贪恋那碗价格不菲的榆皮面饸饹,不仅是馋着孩提时代的记忆,更多的是因为上党盆地纯朴自然的风土人情和军民情深的历史文化早已层层晕染,深入我的骨子里,才使我对榆皮面有一种由衷的敬仰和独特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