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送给我一件新夹袄,深红色的底子,上面洒满了白色的小碎花雏菊,中式的立领。我一下子想起了童年的旧时光。记得我奶奶也给我缝制过一件小棉袄,深红色的条绒面料的面子,上面洒满了白色的小雪花图案的小碎花。浅棕色的玻璃大扣子。
我奶奶每天过着有规律的生活。北京严寒的冬季的大清早,她起身用热开水把冻得牢牢地水龙头浇开,倒一大澡盆的热水,开始清洗大床单。用灯塔牌肥皂大力搓洗,最后晾晒到走廊里。她开始熬红豆粥,给我们做早饭。爷爷吃完早饭后出门坐电车去逛公园。奶奶打开收音机开始收听国际新闻,了解国家大事。她扫地,擦桌子,拿出几张旧报纸,在那上面练习毛笔字。她总是抄写唐诗宋词,和毛主席的诗:《咏梅》。
到了吃午饭的时间,奶奶准备好一只大砂锅,锅底铺一层小香葱,再在上面铺一层大白菜叶子,垫上两只鸡腿,铺上一层土豆片,再铺上一层胡萝卜片,再铺上一层白豆腐干,在铺上一层香菇片,多半是用干香菇泡发好了的香菇片,倒上一大勺酱油,半勺糖,半勺盐,两大勺黄酒,八大炒勺清水,四片生姜,架两根筷子在锅沿上,托起盖子,把炉火调到最小,开始煲香菇炖鸡腿的汤。
奶奶到院子里去喊我。我在院子里疯跑疯玩。穿着红棉袄,骑在一棵倒下来的大树的树干上,仰面朝天,张大嘴,吃天上飘飘洒洒落下来的雪花。拎着家里的扫帚,敲着土簸箕,和另外两个另据小妹妹,小王,和蔚蔚一起玩打仗。我当游击队长,小胖姑娘蔚蔚当日本宪兵,偷袭我。我大喊大叫的疯跑,一头撞进奶奶的怀里。
吃完午饭,奶奶拍着我睡午觉。奶奶给我唱儿歌。我望着窗外的蓝天白云自己在脑子里编故事。看那白云,一会好像白色的骏马,一会好像雪白的大狗熊。
午睡起来后,奶奶继续练习毛笔字。她总是不停歇的擦擦桌子,扫扫地。在屋子里转来转去的忙乎。练习了仨个小时的毛笔字,奶奶开始给我打毛衣,缝补爷爷旧棉裤上的洞洞。奶奶从来不抱怨生活的无聊和寂寞。总来没有责怪过爷爷不懂得赚大钱,没有抱怨过家里太穷了。她会缝制夏天的裙子,冬天的棉袄,很少到百货公司买衣服。我的记忆里,她总是在默默低头扫地,清洗大白菜的叶子,刷洗大床单,打毛衣。从不走东家串西家,嚼舌头和搬弄是非。她从来不和邻居攀比,羡慕谁谁家的日子比我加过的富裕。她做的最多的事就是听收音机里的国际新闻,练习写毛笔字,抄录唐诗。
吃晚饭前,我总是站在院子里的大门洞的石头敦子上,翘首盼望,等爷爷回家。奶奶一次次的在屋子里问我:“爷爷回家了吗?爷爷回家了吗?”从那个时候起,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就知道,女人是在家里做饭和扫地的,男人在外面云游,女人要伸长脖子等待他回家。爷爷在家是个神仙,酱油瓶子倒了都不会扶一把,甩手大掌柜的。家务活都是奶奶在忙里忙外的一个劲的转悠。
吃完晚饭,奶奶监督我写作业。叫我抄写和背诵语文课本。小学的数学题我时常问爷爷。小学的功课还是很简单的。语文课本我背的很好。我还经常跟着爷爷听八个样板戏,我会背诵《红灯记》,《杜鹃山》里大大段的唱词。经常背诵给来我家做客的表姨妈听。
严寒的七十年代的北京冬天的夜晚,我奶奶在灯下缝补我爷爷的袜子,我在抄写语文课本,爷爷在一旁的饭桌上默默地读一本英汉大词典。窗外北风呼啸,幽暗的小屋以前是一个马厩的过道,拿两块草帘子糊上泥巴,隔离出来的屋子,冷风嗖嗖的从窗户缝隙里进来,小电灯摇曳着。我却诗兴大发,随口来了两句:窗外漆黑一片,屋内灯火通明!爷爷竟然笑得热泪横流,他夸我是个小小诗人。
奶奶爷爷是宁波人,讲话的时候上海口音很重。奶奶上菜市场买菜,都带着我,给她当普通话的翻译。奶奶管油菜叫小青菜,管黄瓜叫青瓜,管茄子叫恰子。菜贩子们摸不着头脑。我都能给一一解释明白了。
奶奶的胡萝卜豆腐干熬香菇炖鸡,我一直吃到很大了。奶奶还喜欢把肉馅塞进油豆腐泡里,撒上酱油上锅蒸。我从小就爱吃油豆腐泡。
看着妈妈送给我的红夹袄,望着那白色的雏菊小碎花,我又想起了童年时代,那小红棉袄上的小雪花。仿佛又看到自己骑在大树上吞吃漫天飞舞的雪片。仿佛又看见奶奶听着收音机,往大砂锅里放胡萝卜片豆腐干和泡发的很舒展的香菇。鸡汤的水蒸气在奶奶的大围裙四周袅袅蒸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