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黄了,地里的麦子也跟着黄了。
记得小时候,老家大张寨的巷道上,每当卖杏人吆喝着:"卖杏!卖——杏——来!利胡儿甜杏!!!"那一嗓子清亮高吭的吆喝声响过,树上的布谷鸟也随之就叫开了:"算黄算割""算黄算割".
天气燥热,地里的麦子枝叶"铮铮铮"地炸响着,那长长的麦芒下被麦壳紧紧包裹着麦粒,一天比一天膨大坚硬起来。布谷鸟的叫声,一天比一天频繁,一天比一天急促。
种了一辈子地的祖父,蹲在院子里的核桃树下,一边在磨刀石上"呲呲呲"地磨着镰刀,一边说,鸟鸟比人急哩,它也怕把麦子散失到了地里!收麦、碾场、晒麦,都是紧三火的事!麦收大忙天,哪一样活儿都耽搁不起呀!
麦子已黄透,开镰收麦了!队里的青壮年男女劳力,一人提着一瓦罐的水,拉了架子车,架子车上放着镰刀与一卷扎绑麦捆子的粗勒绳。东边的天际,太阳还没冒花花,他们早早就赶到了地里,搭镰上手,一个跟着一个,在一眼望不到头的麦地里劳作开了。
到了正午,毒辣辣的太阳,好像燃烧着的炽热火球,仿佛要烧毁了地面上所有的东西。此时,地里的麦子秆秆已被太阳晒得透干透干,割起来,是要轻省一些。已劳累了大半上午,精疲力尽的人们,趁着这当儿,拿出了拼命的劲头,一镰一镰往前割着,镰刀伸到繁密的麦子秆里,满地是"嚓嚓嚓""嚓嚓嚓"的响声。
那时,当大队妇联主任的母亲,是公认的凡事走在前头,干活麻利的人,她和队上的妇女们一起,同男劳力一样,一垄一垄地割着麦子。母亲的衣服,被汗水全部湿透了,像是刚从水中捞出来穿在了身上。满脸通红、汗水不断流下的母亲站起身,往后直了直腰,抬头朝麦垄的前方望去。她把右手的镰刀倒在左手里,腾出的右手攥成拳头,在酸困疼痛的腰上用力地砸着,完后,她用毛巾擦了擦脸上的汗水,又弯下腰朝前割去。
那时我还小,去地里给母亲一次次地送水,母亲弯腰割麦,用拳头用力在腰上砸着,满脸通红、汗水湿透衣服的形象,给我留下了永远难以磨灭的记忆,几十年过去了,到现在,我都难以忘记母亲当年辛苦劳作的那个场景。
拿来两把麦子秆,头对头打成结,编成一个麦草绳,用这麦草绳,把割下的麦子捆成一个个麦捆子,再把麦捆子用架子车拉到麦场里去。我记得我们马家西队几丈高的麦子垛,就摞在壕岸上麦场的最西边。各家各户自留地的麦子,堆在麦场的东边,也就是饲养室的北边。
"小麦上场,绣女下床。炎炎烈日,老少弯腰。"这句俗语,是当年麦收时的真实写照。收回的麦子该碾场了,人们一大早就去麦场,解开麦子捆,抖开,把它松散地平摊在麦场上晾晒。到了中午,一个人牵着牲口,拉着碌碡在碾压,碾压一遍后,其他的人,一个跟着一个,一圈一圈地快速翻场。翻场,就是把碾压平的麦草重新翻起来,再碾压第二遍、第三遍,要把麦穗里的麦粒全部碾压、脱离出来。翻场,不光把麦草要翻起来,手里的铁杈还要不断地抖动着,把粘裹在麦草中间的麦粒抖落下来。
我也在翻场的队伍里。头顶,是把人要烤焦了的太阳。站在快半腰深的麦草堆里,脚底下是烙得人脚疼的地面。手里的铁杈,要翻起被压得实实的沉重的麦草,手心有汗,那不听话的铁杈把,在手里滑得打转儿。翻扬出来的灰尘与麦壳味,呛得人喘不过气来。翻场,同夏收的每一个活计一样,没有一件是轻松的,没有一件不是出大力流大汗的!
记得有一年忙天,早上,把麦捆子刚摊到场里,没过多长时间,天气突然变了,从北边唐王陵顶上涌起的乌云,一下子遮满了天空,不时,有沉闷的雷声响起,老老少少的人们,连颠带跑地赶到场里,抢着把摊起的一场麦子归拢起来,堆成垛子。
年轻有力气的青壮年用铁杈、铁耙,干不动活的老人与小娃娃们用手抱着,一趟趟往聚拢起的麦垛跟前跑着。又一阵"轰隆隆"的雷声响过,接着,是一声把人耳朵都要震聋了的炸雷,不大一会儿,大雨就像从天上往下倒一样,"稀哩哗啦""稀哩哗啦"地下开了。累得气喘吁吁,汗水、雨水混合在了一起,像落汤鸡一样跑进饲养室避雨的人们,却是一脸灿烂的笑容。
麦收那些天,趁干活的空隙,我撂下饭碗,头朝炕里边,半个腿搭在炕沿边就睡着了。刚睡着不久,父亲就过来,拍着我的腿叫我起来,说赶快给麦场里走,又要开始干活了。迷迷糊糊的我,深一脚浅一脚,颠三倒四,半睡半醒着走到场里。那一刻,我觉得整个身子都是轻飘飘的,灵魂好像脱离了躯体,我已经不是我了。与年龄不相符的超常的体力支出,我是真真正正地虚脱了。
我懂的,那是农民花了大气力,是用苦涩辛劳的汗水浇灌与滋润出来的。唯有付出过辛劳、付出过汗水的人才懂得它来之不易。
如今,就在开镰收麦这几天,我要开上车去找寻麦田,不管路有多远,我都要找到麦田。我要在那麦田边静静地站一站,在它周围默默地走一走。矫情的话我不会说,也说不出口,我只是想看看麦田,和麦田亲近亲近,回想当年麦收时那些难忘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