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上海人家对春笋最高的礼遇就是经典名菜腌笃鲜了。取黄泥竹笋十几支,五花肋条肉一大块,新风咸肉一大块,或隔年咸猪脚一对,画风粗犷,但味道更浓郁。四海为家一只大砂锅,大火煮沸,撇去浮沫后转小火焖,汤色清雅,情意浓稠。吃了一顿,留下半锅,还可以加些百叶结与莴笋再烧,赛过一场精彩大戏的尾声。
我也爱油焖笋,竹笋切滚刀块,用黄澄澄的初榨菜籽油煸透,加绍酒、虾子酱油、白糖,焖半小时即可。成菜油亮,咸中带甜,酒饭两宜。
或取几尾小黄鱼稍煮一下,拆骨留肉,嫩嫩的笋尖切成细碎,荠菜也切末,煮一碗软糯绵长的荠菜笋尖黄鱼羹,起锅后撒白胡椒粉,鲜香爽口。
竹笋切丝炒咸菜,一定要加点肉丝,小煸小炒的风格,小家碧玉的味道,过粥过泡饭一流,做面浇头也不觉寒酸。
我也爱毛笋,毛笋在竹笋快下场时登场,从不抢戏,有情有义。以前菜场里毛笋上市的辰光真是便宜得满街掼,妈妈从菜场抱一支粗壮的毛笋回家,像抱着一个小毛头,累得她老人家气喘吁吁。剥壳后“咔嚓”一声对半劈开,“哐哐哐”斩成大块,在锅里加盐炒至出水,再加咸菜焖透,起锅前加一勺素油,有一种清新简朴的山间野香飘逸,盛几大碗,可以放开吃。那么我就不客气啦,一连几块,让牙齿和牙床充分体验咀嚼食物的快感,在物资匮乏的年代,这种体验多么难得!
毛竹还能做成笋脯,切片加酱油、白糖煮透,晒干后就成了,凉却后摊在竹匾上暴晒三五日,可存藏较长时间。若加黄豆共煮,就是笋脯豆;加花生米,就是笋脯花生。这些小吃,以前妈妈经常做,晒干后寄到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农一师,给二哥补充营养。现在网上也有卖的,小包装,不过没我妈妈烧的入味。
绍兴人做的干菜笋,加入了大量毛笋片。将毛笋晒后,与猪肉共煮,味道不错。看绍兴人切毛笋片真是有趣,他们是骑在长凳子上切的,下面垫一只大脚盆,一会儿工夫就是满满一盆!
毛笋对劈,晒成干后由乡下人挑着担销往城里。城里人买了,过年前拿出来,在淘米水里浸泡几天,使之发软,并有一股酸叽叽的味道,并不好闻。几天后,就会有人肩荷长凳串街走巷吆喝:“切水笋呵……”切水笋是颇有看头的,手艺人用安装在凳子顶端的小铡刀飞快地将水笋片切成极细的笋丝。手段高明的艺人才能切得细,切得细才能揽到更多的活。这种笋丝与五花肉一起煮,猪肉不再油腻,笋丝则吃进了肉味,两者互相渗透,味道非常好。
毛笋的壳,晒干后存起来,端午时包粽子,似乎是宁波人的专利。淡黄色的毛笋壳上有深褐色的斑点,体现着豹皮斑纹的野性之美,说它性感则更加合时。宁波老太太用它包碱水粽或灰水粽,紧实而泛一点黄绿色,吃起来别有风味。现在碱水粽和灰水粽很少见了。有一次吃到日本风味的扎肉,倒是用毛笋壳包的,香腴不腻;再一打听,原来是“中国制造”。
宁波人还会将毛笋腌起来,埋入甏内压紧,入夏后慢慢享用。盐煮笋吃起来也相当够味,带一丝清酸味更佳,如今在宁波风味的酒家作为冷碟供人下酒。
浙江人称之为鞭尖笋的笋干,表面结一层盐花,极咸,煮汤前须在水里浸泡一夜。杭帮馆子里的老鸭汤,其实全靠鞭尖笋来帮衬,吃饲料长大的鸭子已经没有多少鲜味了。鞭尖冬瓜汤在夏天是消暑良品,价廉物美,老少咸宜。
我认识的一位国家级厨师,他用走地鸡、鸽子、咸鹅与鲜笋做过一道家禽腌笃鲜,层次丰富,饶有风味。腌笃鲜是一道浙江菜,但在上海发扬光大。此菜家常风味,也只在江南一带有,北方没有,京津地区的吃货吃过的不多。现在物流便捷了,在北方大城市也可能买到江南的竹笋,但是能做腌笃鲜的饭店有没有?我不清楚。
再告诉各位一点:竹笋从山上挖出来,以分钟为计量单位发生化学反应,风味逐步递减。所以城里人吃到的竹笋与山里人吃到的就不一样。古人早就知道这个秘密,会吃的文人墨客常在一场春雨过后结伴而行,去山上挖笋,然后在野外垒灶埋锅煮笋吃,这样才能吃到最鲜最嫩的竹笋,这种吃法还有一个雅致的名称:“傍林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