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第一次听到这首歌,我就认定,这条河,就是我身边的母亲河——黄河。
小时候,黄河是条神秘的河。尽管老家离黄河不过几公里的路,但很长一个时期,黄河只存在于奶奶的叙述和我的想象里。
对奶奶而言,黄河并不美好,她常说,我们在开封鹅堆逃荒那8年……我问奶奶为啥要逃荒啊,奶奶说因为黄河决堤了啊。黄河决堤时,奶奶和爷爷正睡觉,突然水就到床跟前了,紧接着床就浮起来了。于是赶紧逃命,爷爷挑着担,两头的筐里,分别装着爸爸和叔叔,拉上我的三个姑姑一起跑。奶奶说你跑水也跑,水不但跑,水还往上涨,跟着人流跑,幸亏离黄河还有好远的路,紧挨黄河大堤住的人,是跑不掉的。奶奶说最后跑到了开封鹅堆,一待就是8年。水彻底退了,乡亲们才回来重盖房子重建家园。
我不知道鹅堆在哪里,我曾在地图上找过,也上网搜过,还问过开封当地人,一无所获,我不知道到底是哪两个字,我只是回忆奶奶的发音写下的,也许早就改了地名?
我没有逃过水难,但深知河水泛滥的凶险,爸爸当时在基层工作,每到汛期,他都坚守在黄河大堤上,担心着溃坝决堤。读中学时,班里有个来自黄河边的女生,学习刻苦到不可思议,她在作文中写道,父辈每年春天在黄河滩地种庄稼,从不敢确定秋天一定有收成。遇涝灾会颗粒无收,种子钱都收不回来。只有学习,才能帮她不再靠天吃饭,实现梦想。
第一次见识黄河,是送一个姐姐坐摆渡船到黄河对岸的开封,那天眼巴巴看着姐姐买票登船,看着船驶离码头,满心羡慕。面对滔滔黄河水,觉得这条河好难跨越,穿过我的童年少年都未能完成,开封永远在河对面,在我的梦中,我渴望着,向往着。
以游客身份游览黄河,是高二暑假,妈妈有一天突然宣布,周日要带着我们姊妹三人去邙山黄河游览区。我们坐上逢站必停的绿皮火车,到邙山站下车,步行半个小时,终于见证了啥叫"一条大河波浪宽".整整一天,我们都待在黄河边,从朝阳升至水面,到日出中天,再到黄河夕照。那天妈妈很慷慨,拿出2元钱,让我以黄河为背景照了张单人照,大家又照了合影。
长大从军读军校到济南,这也是个紧邻黄河的城市,毕业后到郑州工作,依然紧靠黄河,我在母亲河流淌的城市里,结婚生子成家立业。周末休闲时,常常一家三口驱车至黄河边,静静呆上一天,躺在黄河边,看着黄河水,不管是烦恼还是喜悦,无论得意还是失意,嗅着黄河的气息,心都会沉静下来。
万里黄河九曲十八弯,有个极重要渡口茅津渡,它与风陵渡、大禹渡并称为"黄河三大古渡",是沟通晋豫两省的交通要津,黄河南岸是三门峡会兴镇,黄河北岸是山西省平陆茅津村。
知道茅津渡,是从姥姥口中。姥说,"黄河两岸是我家",黄河南岸是生她养她的地方——三门峡陕县。黄河北岸的茅津村,是她结婚后的家。
姥姥命苦,6岁时父母双亡,她和弟弟靠讨饭过日子。后来弟弟不幸夭折。姥姥从黄河南岸被卖到了黄河北的茅津村。
姥爷是艄公,比姥姥大了20多岁,他两个弟弟都去世了,留下各自遗孀和一堆孩子,姥爷让姥姥和他一起挑起养活一大家子人的重担。刚刚十几岁的姥姥不谙世事,要承担几十口人的吃喝拉撒,稍微做不好还会遭家里人辱骂。姥姥说,她每次到黄河边打水或种收庄稼时,总想着直接投进黄河,可众目睽睽难有机会。后来,姥姥生了妈妈,她开始想着,要顽强地活下去。
姥爷水性高超,又乐于助人。黄河边常有小孩掉河里,黄河水流浑浊湍急,转眼间鼻子眼睛耳朵都被泥沙糊住,很快没命。姥姥说,十冬腊月那水刺骨凉,小孩在结冰的黄河河面上走,哪块冰薄了,一不小心就掉下去了,姥爷常是连衣服来不及脱,直接就跳下去了。人救上来,自己也冻成冰棍了。被救的孩子都要认干亲,姥爷有20多个干儿子,全是他救过命的孩子。
姥爷救人,还为共产党做事。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姥爷帮着在茅津渡口转移过地下党。1947年8月,陈谢大军在茅津渡和济源长泉渡之间,乘"油包"渡河,渡了三天三夜,风雨交加,电闪雷鸣。姥爷是油包渡河的艄公之一。当时找艄公是悄悄进行的,胆小者马上回绝,姥爷没有丝毫犹豫就答应了,还积极协调船只,参与创造了大军"油包"渡黄河的奇迹。后来解放军答谢时,姥爷拒绝了。
因为年轻时总在十冬腊月下水救人,后来姥爷瘫痪了,6年后撒手人寰,留下孤儿寡母艰辛度日。姥姥没文化,却有见识,她把妈妈送到了河对岸陕县读书,妈妈一路读到大学毕业,毕业分配好工作的妈妈,跨过黄河接走了姥姥,娘俩一别家乡20年,不曾回去过。
妈妈说,读书时每次回家再返校,姥姥都会把妈妈送到黄河渡口处,看着妈妈登船远去,船开出去好远了,姥姥瘦小的身影还在岸边站着。妈妈在学校,担心姥姥受气,担心繁重的农活会累倒她,担心用棍子支着的那眼窑洞会塌。她常常听着课,突然想起姥姥,眼泪哗哗就顺着脸流下来。姥姥说,妈妈是她唯一的希望,她在老家不管受多大的苦,她都要为女儿守住家,守住母爱。
故事听了几十年,直到姥姥去世,我才第一次来到姥姥描述过无数次的茅津渡。此地水面开阔,山谷对峙,林木茂盛,倒影相随,我想起宋代诗人魏野的《茅津渡》"数点归鸦啼远树,人行欲尽夕阳路。暮霭还生竹坞村,西风乍起茅津渡。"我很感慨,此地承载了姥姥和妈妈太多苦涩又温馨的记忆,我不知该如何描述我那一刻的心情。
姥姥在我家生活了几十年,陪伴我们姊妹三个出生成长,把我们养大,又目送我们远走高飞,她静静守护着这个家。但她一直认为,这是闺女家,她的家在黄河岸边,在世时她多次嘱托妈妈,她不在了一定要把她葬回黄河边陪姥爷。在黄河边,她还能看到河对岸的娘家,她的父母和弟弟都在那儿。
那年是"非典",姥快不行了,妈妈陪着姥姥往老家赶。等我到老家时,姥姥已躺在门板上全身都冰凉了,我拉着姥姥的手,幻想着我能暖热她,然后她坐起来说,我回家了,我带你去看黄河。
姥姥活着时,多次说要看看黄河岸边她的家,现在我回来了,她也回来了,可我叫不醒她,她再也睁不开眼睛,再也起不来身子,兑现承诺陪我看黄河了。
我们把姥葬在了黄河岸边桃园中,完成了她叶落归根的夙愿,从此,姥姥和姥爷在天堂相依相伴,守望着黄河,守望着黄河岸边的家园,也守望着河对岸那片葬着姥姥血亲的故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