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郁葱葱的竹林,有几根突兀的没有枝叶,身上裹着麻灰的笋壳,直刺苍穹。朋友说,竹笋壳可以包粽子,心中蓦然一惊,突然想起不久后就是端午。
而后又想起端午的草。俗话说,端午这天,百草皆是药。懂偏方的人这日必抹百草汁于手上,让手充分吸收草汁。据说,经过药草洗礼的手,会治影子虫爬过人体的伤。外婆的手就有那奇异功能。村里有人脸上的虫疮跟着蔓延,外婆往泥地上吐点口水,抓点泥在手上搓搓,然后把泥抹在伤处,伤口很快结疤。端午这天,外婆自然是要扯一些草挂于屋门口,也要往手上揉搓许多草汁。
端午必赶集,集市上分外热闹,弥漫着草香,还有络绎不绝买草的人。我认识的不外乎艾草和菖蒲。那日的艾叶格外香,母亲总要买一捆挂在屋门,我进出不由深嗅。时光在艾叶身上留下印痕,它们渐渐失去水分,蜷缩变白。母亲把干枯的艾叶小心拾掇、仔细收捡,那种认真似乎是寄托了一年的平安。有邻居怀孕时肚痛,母亲急急抓一把艾叶和着鸡蛋煮,把鸡蛋送人吃。怀孕女子吃后疼痛缓解,感激不已。母亲告知缘由,说艾叶可以安胎理气,并让我们牢记。
生女儿后,母亲熬了艾叶水,装满两个保温瓶,横穿了大半个县城来给孩子“洗三”。还记得屋里弥漫的氤氲白气,钻进肺腑淡淡的草香,母亲满眼浓浓的笑意。如今母亲已年过古稀,却依然宝贝艾叶。端午时,总要多多少少买了来悬挂,干枯后仔仔细细保存。一听说重孙身上过敏,立马寄了一大盒艾叶去,电话里是千叮万嘱熬热水给孩子洗,听说洗后症状减轻才放心。尔后还感叹,没有学会外婆的治虫伤手艺。
端午这天,母亲除了买草,还必买粽子,并且召集全家上下来吃。偶然买的粽子差了火候,有没熟透的米吃在嘴里,口味自然不佳。这时的母亲是满脸愧疚,后悔没有学会包粽子。我记得外婆是会包粽子的。外婆手脚麻利,做事风风火火,包粽子不用箬叶,喜用竹笋壳,包的粽子又大又结实,还会把红糖熬得浓浓的用来蘸粽子。幺姨心灵手巧,用箬叶包的粽子棱角分明,小巧可爱,比外婆包的粽子多了清香。
那些年月,端午前,外婆和幺姨都要给母亲送粽子,母亲总格外兴奋。幼时的我不明所以,后来才知道,端午是母亲的生日。母亲之所以不会包粽子,全因为外婆的话:“生日,就好生歇着,不用做事。”外婆年轻守寡,儿女行事均由她安排。母亲带小舅舅去远山挑煤,小舅舅挑一担,母亲挑夹担。挑一段路放稳了这担,回转再去挑另一担。小舅舅挑不动时,母亲还得帮着挑。回到家,母亲还要割牛草、做家务、下田地。晚上,绩纱纺麻到深夜。所以,端午这天休息是母亲生日的特权。
印象中的外婆和蔼可亲,对我们也格外慈祥,我想象不出她对儿女的苛刻。母亲对外婆极其孝顺,给钱送物看望是常态。外婆动不了时,母亲经常带我去给她洗澡洗衣。有一回,外婆对我说:“你要学会包粽子给你奶儿吃。”外婆口中的奶儿,就是母亲。当时我不以为然,想着只要有钱,哪里会买不到东西,也就把外婆的话抛之脑后。
可是今天,看到翠竹身上的笋壳,我后悔没有学会包粽子的手艺。有些时候,有些东西是讲缘分的。听母亲说,她也学过包粽子,不过捆得不扎实,煮时米爆出了竹叶,也就放弃了努力。她相信是她的母亲,不愿意端午那天她太辛苦,特意给她的福利。我不能肯定外婆的话是否真实,因为端午这天我们齐来吃饭,母亲总是快乐地忙碌。母亲买粽子时,要挑一两个竹笋壳的,蘸了红糖慢慢吃,吃得很尽兴。只是有一回,母亲微微叹口气,说没有买到竹笋壳的粽子。
此时,山风微拂,树叶沙沙作响,像极了母亲的叹息。我突然明白了母亲的叹息。母亲的叹息,是因为没有闻到竹笋壳的香气。笋壳里,有她母亲的味道。
遥望竹林,苍翠不减。毛竹并不知道,我已经惦念上它的笋壳。我已经想象端午那天,它成了糯米的铠甲外衣。那天,我一定熬了红糖,让母亲回味她母亲的味道。